三天后
随着汽笛一声悠悠长鸣,轮船缓缓开始离岸行驶。
春妮站在甲板上,眺望远去的城市和岸上的人。
这次去港城是上午九点钟的船票,在夏生和夏风萍的坚持下,包括方校长一家人在内,都坐上上午的渡江轮渡,亲自到了吴江口来送她。
直到远处的海城在视线中彻底变成一个黑点,消失在地平线的那一头,春妮回过头来,耳畔仿佛还能听见夏生一板一眼的叮嘱:“姐姐早点回来,记得每天晚上早点回家。办完事赶紧回来,别在外边乱逛不回家,知道不知道?”
春妮唇角含笑:这小子,也不知道跟谁学的这副腔调,竟管起了他姐姐。说得她像哪个在外边有了新欢,不舍得回家的渣男似的。
她乘坐的这艘船是英国太古船业的特快专轮,沿途并不停靠,蒸汽机白汽吞吐之间,船开得飞快,直抵港城。
太古船业是英商轮船业巨子,自上个世纪开埠以来,最早一批随着英国人的军舰一同进驻华国。
因为同有英属殖民地,港城和海城的联系一直相当紧密,这条航线被开发得很成熟。在华国经营近百年,太古底蕴非同小可。也只有他们,能够在方校长代春妮买船票时,底气十足地说出:“一年来,在这条线路上,我们公司运送的旅客几百万人次,没有出现过一次意外,我们太古肮业是您安全的保证。”
的确,太古航业是英国人的公司,就算真的在打仗,开仗的双方也要卖这个面子给他们让路。当然,这只是个比喻,船舶公司不可能冒着被误伤的风险去验证自己国家的强大。
就凭这句话,方校长一咬牙,多花五十块钱,硬是让春妮享受了一回豪华海轮的特快专线。
上船前,春妮已经得到通知,顺利的话,明天上午十点钟就可以抵达港城。
此时船刚离港,留在甲板上,向亲友们挥手道别的乘客们陆陆续续向船舱里走去。
春妮在甲板上多等了一会儿,看到人群都离开得差不多,也提起自己的行李箱,按照船上的指示标志,找到了自己的房间。
这轮特快专线跟铁路客运一样,分为三个等级。三等舱听说是十二人一间的上下铺,方校长考虑到她身上带着一大笔钱,给春妮订的是两人一间的二等舱。
她进门的时候,房间里已经有了一个戴卡其色凉帽,穿着蓝白格子裙的女孩子。
女孩子身材有些丰腴,长得很漂亮,她一双鹿儿般的眼睛转过来,对春妮腼腆地笑了笑:“你也是这间房的?”
春妮点点头,将行李箱放到床头立柜里锁起来。
而这时,女孩已经取下凉帽,打开随身带的大皮箱,取出里面的小鱼干,蚕豆,萝卜干,糖炒栗子,水果软糖,奶油面包……
见春妮盯着桌子上的零食看,她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都是我姆妈,怕我在船上饿着,非让我都带上。你不介意我吃吧?”
春妮摇了摇头,打开一早拿出来的倭语书。她原本就不是个多话的性子,一个人待着更自在。
女孩子不再说话,拿出一颗栗子,嘎吱嗄吱地掰起来。
不一会儿,栗子特有的甜香味飘入春妮的鼻子。
春妮吸了吸鼻子,她好像早上也没吃什么……听见女孩子“哎呀”一声:“我都忘了问你,你要不要也来一点?”
见春妮看了一眼她手边的栗子,笑着抓了一把塞进她手里:“你吃吧,反正我也吃不完。”
春妮冷不防被塞满手,有些不知所措。
这女孩子没再看她,拍拍手,又抓起一只栗子啃得香甜。
春妮问她:“你一个人去港城?”
“也不是,我家还有个小大姐没买到二等舱的票,在三等舱。我姑妈在港城的码头接我,我以前每年都去她家过寒暑假,对这条路很熟的。”说着,她又抓了把奶糖:“这个奶糖好吃,你别跟我客气。”
春妮不是忸怩的人,确定眼前这个女孩子没什么威胁之后,她也取出自己带的盐水蛤蜊等小零食,请她一起吃。
这女孩一点也不认生:“这蛤蜊真鲜,这么热的天,你怎么保存的?哇,还有卤鸡脚,太好了,这是我的最爱!”
吃着零食,两个女孩子渐渐聊开。春妮得知,这个女孩子姓唐,叫唐宝芸,是法租界一所教会学校中五的女学生,前面已经说过,这次她是去港城姑妈度假。
唐宝芸说,她每年都会乘坐好几次这班船去港城,有时是去度假,有时则是去购物。战争开始以后,她家里的亲戚大部分都搬到了港城去住。以前她去港城,爸妈还会送送她,现在到了时间,她自己收拾好行李,家里人开车送她到码头就行了。
战争开始初期,的确有一些海城人到港城避难,但也更多的人嫌弃港城不够发达,见倭国人真的没有进犯租界,因而留了下来。不过,随着物资的日渐匮乏,很多不愿意到双城,去挨倭国人轰炸的海城富人,又一拨一拨地开始想办法往港城跑。
像唐宝芸这样频繁往返两地的,倒是少见。
她问春妮的情况,得知她是一间学校的体育教员以后,直说不可思议,还说以后有机会一定去英租界看看他们学校。
就这么说说聊聊的,主要是唐宝芸在说,春妮听着,时间到了下午两点钟,唐宝芸打了个呵欠:“我有点困了,得睡会儿觉。”
春妮示意她自便。
她拉开单人床的毯子,生怕失礼似的,解释了一句:“我每天到了一点钟得午睡一会儿的,不然下午没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