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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剑恩仇记23 公子疑心生暗鬼(2 / 2)


卢公子听了头一句,就想起老人嘱咐的“逢人只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的话来了。但这姓却不好更改,便直截了当地说:“我姓卢。”说了这句,紧接着就把去往北京,改了个方向儿,说成前往河南。又说:“我是保定府人。我从家乡来,到河南去,打算谋个馆地作教师。我本有个伙伴在后面走着,大约早晚也就到。”

那女子笑了笑说:“原来如此!只是我还要请教,这块石头又要它何用?”

公子听了这句,口中不言,心里暗想道:“这可没的说了!怎么好说我怕强盗看道儿的,要顶上这门,不准你进来呢?”只得说:“我见这店里串店儿闲杂人过多,不耐这烦扰,要把这门顶上,便是夜里也谨严些。”自己说完了,觉着这话说了个周全,遮了个严密,这大概算得“逢人只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了。

只见那女子未曾说话,先冷笑了一声,说:“你这人怎么这样枉读诗书,不明世事?你我萍水相逢,况且男女有别;你与我无干,我管你不着。如今我无端的多这番闲事,问这些闲话,自然有个缘故。我既这诉苦苦相问,你自然就该侃侃而谈;怎么问了半日,你一味的吞吞吐吐,支支吾吾,你把我作何等人看待?”

卢公子长了这么大,大约除了受父母的教训,还没受过这等大马金刀的排揎呢!无奈人家词严义正,自己胆怯心虚,只得赔着笑脸儿说:“说那里话!我卢某从不会说谎,更不敢轻慢人,这个还请原谅。”

那女子道:“这轻慢不轻慢,倒也不在我心上,我是天生一个多事的人:我不愿做的,你哀求也是枉然;我一定要做的,你轻慢些儿也不要紧。你若说你不是谎话,等我一桩桩的点破了给你听:你道你是保定府人,听你说话,分明是京都口吻,而且一身的京都势派,怎的说倒是保定府人?你道你是往河南去,如果往河南去,从上路就该岔道,如今走的正是山东大路,奔江南江北的一条路程;若说你往江南、淮安一带还说得去,怎的说倒是往河南去?你又道你是到河南作教师,你自己自然觉得你斯文一派,象个教师的样子,只是你不曾自己想想,世间可有个行囊里装着两三千银子去找馆地当教师的么?”

公子听到这里,已经打了个寒噤,坐立不安。那女子又一笑说:“你想,难道你这些话都是肺腑里掏出来的真话不成?”

一席话把个卢公子吓得闭口无言,暗想道:“怎么我的行踪她知道的这诉详细?据这样看起来,这人好生奇怪,不知是给什么强盗作眼线的,要不就是个大盗,从京里就跟了下来。果然如此,就是诸一官来也未必中用。这可怎么是好呢?”

又听那女子说:“再讲到你这块石头的情节,不但可笑可怜,尤其令人可恼。你道是怕店里闲杂人搅扰,你今日既住了这座店,住了这间房,这块地方今日就是你的产业了。这些串店的固是讨厌,但常言道:‘无君子不养小人'。这等人喜欢的时候,付之行云流水也使得;烦恼的时节,狗一般的可以吆喝出去,你要这块石头何用?再要讲到夜间严谨门户,不怕你腰缠万贯,落了店都是店家的干系,用不着客人自己费心。况且在大路上大店里,大约也没有这样的笨贼来做这等的笨事。纵说有铜墙铁壁,挡的是不来之贼,如果来了,岂是这块小小的石头挡得住的?如今现身说法,就拿我讲,两个指头就轻轻儿的给你提进来了,我白日就提得了来,夜间又有什么提不开去的?你又要这块石头何用?你分明是误认了我的来意!妄动了一个疑团,不知把我认作一个何等人!因此我才略略地使些神通,作个榜样,先打破你这疑团,再说我的来意。怎么的你越发的左遮右掩、瞻前顾后起来?尊客,你不但负了我的一片热肠,只怕你还要前程自误!”

大凡一个人,无论他怎样的理直气壮,足智多谋,只怕道着心病。如今卢公子正在疑鬼疑神的时候,遇见了这样一个神出鬼没的角色,一番话说得言言逆耳,字字诛心,叫那卢公子怎样开口;只急得他满头是汗,紫胀了面皮,倒抽口凉气,乜的一声哭了起来。

梅云见了,不觉呵呵大笑起来,说:“这更奇了!钟不打不响,话不说不明,有话你就说呀!怎么哭起来了呢?再说你也是大高的个汉子咧,并不是小,就是小,有眼泪也不该向我们女孩儿流哇!”这句话一说,这位书生索性鸣呜咽咽地痛哭起来。

梅云道:“既这样,让你哭。哭完了,我到底要问,你到底得说。”

公子一想:“我原为保护这几两银子,怕误了老人家的大事,所以才苦苦地防范支吾;如今她把我的行踪,说出来如亲眼儿见的一般,就连这银子的数目她都知道,我还瞒些什么来?况且看她这本领心胸,慢说取我这几两银子,就要我的性命,大约也不费什么事;或者她问我情况,果真有个道理也未可知。”左思右想,事到至此,也不得不说了。他便把他父亲怎的半生苦读,才得了个榜下知县;怎的被那上司因不托人情,不送寿礼,忌才贪贿,便寻了个错缝子参了,革职拿问,下在监里,带罪赔修;自己怎的丢下功名,变了田产,去救父亲这场大难;怎的上了路,几个家人回去的回去,没来的没来,卧病的卧病,只剩了自己一人;打发骡夫去找诸一官夫妇,怎的又不知来也不来,一五一十从头至尾,本本源源,滔滔滚滚的对那女子哭诉了一遍。

梅云不听犹可,听了这话,只见她柳眉倒竖,杏眼圆睁,腮旁烘起两朵红云,头上现出一团煞气,口角儿一动,鼻翅儿一扇,那副热泪,就在眼眶儿里滴溜溜的乱-转,只是不好意思哭出来。她便搭讪着理了理两鬓,用袖子把眼泪沾干,向卢公子道:“你原来是位公子。公子!你这些话,我知道了,也都明白了。你如今是穷途末路,举目无亲。便是你请的那诸家亲戚,我也知道些消息,大约他绝不会来,你不必枉等。我既出来多了这件事,便在我身上,还你个人财无恙,父子团圆。我跟前还有些未了的小事,须得亲自走一趟。此时才不过午初时分,我早则三更,迟则五更必回;倘然不回,便等到明日也不为迟。你须要步步留神,第一拿定主意。你那两个骡夫回来,无论他说诸家怎样的个回话,你总得等见了我的面,再讲动身。要紧!记住!”说着,叫了店家拉过那马儿骑上,说了声:“公子保重。我走了!”一阵电卷星飞,霎时不见人影。

半天公子还站在那里呆望,怅怅如有所失。

《雪淞散文随笔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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