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嘘他。
他们已经用过了午饭,在这里不过是歇脚,让马儿也避过日头最毒的时光。正用着点心果子就着凉茶,忽听有人拔高了声音:“这些该死的阉人!我只恨不能手握三尺青锋,斩尽这些无根之人!”
这话一入耳,原本说笑的一桌人齐齐变了脸色,冷飕飕的目光向那说话之人射去。
小安的手都握住了刀柄,目露凶光。
那人毫无所觉,犹自喋喋:“沈公奏请立储,原就是阁老分内之责,便是触怒了陛下,也不当如此。都是牛忠那阉竖弄权,趁机作恶!沈公二子四孙,死得好惨……沈公这般年纪,丧子又丧孙,听说已经卧床不起,也快……唉!”
他同桌的人道:“太子薨了已经有八年了,若是今上早立储君,也不至于有潞王之乱……”
伙计拎着大壶小跑过来,一边添水一边忙不迭地道:“客官,莫谈国事!喝茶,喝茶!”
“怕甚,这里是湖广,京城远着呢,他牛忠的手,还伸不到这里来,他又不是顺风耳。”
话虽这么说,那桌的声音还是低了下去,端了茶,也真的不再说京城、说立储了。
伙计压低声音:“客官有所不知,说是那八虎之一的马迎春就要来咱们这里监税了。以后呐,咱们说话都可都要小心些。”
这类店铺伙计,消息最灵通。听他这么说,那些人叹气:“唉,这是要来祸害我们湖广了吗?”
小安一伙人也看出来了,这桌乍一听忧国忧民,满腔大义,其实不过是几个白衣秀士、末流书生,最爱干的便是这般指点江山,慷慨激昂。
小安的手放开了刀柄,哼了一声:“屁功名没有的小子,成日里操皇帝和阁老的心。”
才端起杯子喝了口凉茶,不料那几个狂生话题一转,开始探讨:“自古权阉,有几个有好下场的?”
“这等辱没了祖宗,祖坟都进不得的人,除了揽钱弄权,活着哪还有别的奔头,可不是得做尽恶事吗!”
“听说那牛忠,陛下还许他娶了妻子?养了许多小妾?”
“真是暴殄天物,他一个阉人养那许多妾有什么用?”
“嗐,用处大着呢,听说呀……”
刚才还慷慨激昂,这说着说着方向一拐,竟朝着下三路去了。句句都围着“身体残缺”这一点讥笑嘲弄,听在永平等人的耳中,真是字字诛心。
伙计和掌柜看在眼里,脸色发白——他们这做买卖的,最擅察言观色,早注意到了,这一行锦衣男子,竟无一人蓄须。
长沙府里可是有一位藩王的。
藩王府里可是也有內侍的。
那一桌人越说越不像话,这边咔嚓一声,名叫“永平”的青年捏碎了茶杯。英俊的脸庞像笼了黑色的影子,目光像淬了毒。
这一行人里,永平年纪不是最大,却是领头之人。这一声像是一个信号,点爆了众人的怒火。康顺、小安几人一掌拍在桌上就要站起喝骂!
谁知伴随着“砰”的一声响动,一道清脆的怒叱却先响起:“你们住口!”
康顺几人的喝骂没来得及出口,差点集体岔了气!侧目看去,却见刚才才谈论过的那个少女,握着她的齐眉长棍站在了那几个狂生桌前。
适才那“砰”的一声,便是长棍顿在地上,激得泥土飞溅的声音。
狂生们愕然,一人怫然不悦道:“谁家的小娘,怎地如此无礼?”好好地说着话被打断,要不是看着少女容貌颇佳,他们也要骂人的。
少女原坐在这几人邻桌,背对小安一桌人,此时站过来,便叫小安一桌人清楚看见了正脸。
年龄约与小安相仿,的确像是还未及笄的样子。她容色明丽,虽没有小安日常在府中常见的姐姐妹妹们精致娇媚,但眉眼间有股天然的英气,却又是小安在府中寻常女子身上见不到的。
这少女柳眉倒竖:“满口污言秽语,却道别人无礼?你们读书人可真是有礼。”
那桌人心知适才言语确有狂浪不适之处,却不肯服软,嘴硬道:“我等便是言语略有不慎,也骂的是那身体残缺的阉人,又与你何干?”
少女道:“论事便论事,论人便论人,你们要骂那姓牛的谁谁,便骂他去,不要卷带旁的人。”
一人却道:“旁的人?我们可没论及旁人,说的俱都是阉狗。”
听到“阉狗”二字,少女眼中闪过怒色,道:“谁家儿郎不是娘生爹养,和你们一般也是心肝一样疼爱着长大,若不是遭逢大变,谁个是自个愿意身体残破辱没祖宗的?你们既读过书,怎不晓得嘴下留德,怜人之苦?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么?”
几个狂生原就是喜欢口出狂言哗众取宠之人,闻言大怒,其中一个嘴巴尤其刻薄,当下打量少女两眼,啧啧道:“瞧这小娘这激愤,莫不是你的情郎被拉去、拉去‘咔嚓’了?哈哈,哈哈!”
几人大笑:“那小娘子赶紧换个情郎,既净了身就不是男人,怎能再与小娘子那个……那个哈哈哈哈!”
还有一人颇好女色,虽见那少女已经变了脸色,但话赶话地说到这里,心中不免荡漾起来。又想着她一个女子单身行路,认定她不是什么良家,竟站起身来伸出手去想要轻薄:“来来来,那净了身的就忘了吧,哥哥疼你……”
一个“你”字话音未落,只觉眼前一花。
少女一直握在手中的长棍,如灵蛇吐信一般刺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