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感觉像是花苞舒展,轻柔无声;又像是白鲸落海,砸起惊天骇浪。
说不出是细雨无声还是波涛汹涌,一股强悍的力量挡在了死神的镰刀之下。
茫茫血色的混沌黑暗之中,女子抬起了纤细皓白的手,徒手握住了远大于她身形的镰刀刀刃。
她睁开双眸,眸中一片银白的圣光,女子仰头望着死神,可目光却像是居高临下的睥睨。
「离开」
她道。
当百里夫人踏入了这间牧师院后,这里的一切生命都由她接管,这里的一切都由她说了算,区区死亡,何来嚣张。
治愈领域。
这是五级牧师可以开启的能力,被一级中阶的百里谷溪使用出来后,效果拔群,在直径一千米的范围内,一切生命都以平均10的效率快速回血,直到施展治愈领域的牧师能力耗尽。
而目前百里夫人的极限是,六小时内一千人。
每治愈完一千名濒死的患者后,经过六个小时的休息恢复,她体内的能力就将又一次充满,可以开启下一阶段的治愈。
宓茶从来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了不起的,和妈妈比起来,她差得太远太远。
当然,小牧师也有小牧师可以做的事情。
宓茶做不到妈妈那样的范围治疗,她被分配到了一间七级伤残的病房。
按照伤残严重度划分,一共十个等级,一级最严重,十级最轻微。
在这间牧师院里,伤残等级在十级到八级的正营级以下军官坐在大厅里,七级以上的,才能腾出床位来。
听起来似乎非常轻巧,军人不该为了这点小伤而躺在病床上。
实则不然,七级伤残并不是小伤,甚至最末等的十级都不是小事。
沈芙嘉在期末考试的时候,折断了一根肋骨,昏厥了过去,按照她当时的伤残情况,只不过是十级、至多九级而已,连拥有一张病床的资格都没有。
能力者之间的战争,残酷程度远超出常人想象。
宓茶推开第一件病房后,一股浓郁的血腥味扑鼻而来。
她瑟缩了一下,怯怯地往里面打量。
虽然不是第一次来战地牧师院,但是这里的气氛和军人们的性格将决定她能不能放下忌惮、好好工作。
并不是所有军人都和闻校长一样温和——至少表面温和有礼的。
“打扰了。”她小声地禀报,百里雪站在她后面,见此笑了笑,“不要紧张,楚国的将士没那么粗鲁,他们不少人都是受过军事教育的,比起尧国那种人吃人的虎狼之地可好多了。”
宓茶甫一进门,屋内就投来了不少视线。
这间屋子有些大,约莫四五十平,摆了近五十张行军床。
在宓茶进来之前,已经有医生做了简单的消毒、包扎,可仍压不住那股刺鼻的血腥气。
一双双或浑浊或锐利的眼钉在了宓茶身上,沙场上滚过的军人,即使是不刻意露出杀气,这股气势也足以令十八岁的小牧师无所适从。
这样的眼神、这样的氛围,是学校里绝不会有的,即使是失败后一心复仇的童泠泠,在这些士兵面前,也显得单薄幼稚了。
百里雪搭着宓茶的肩膀道,“这是今天早上刚到的一批新患者,要我留下来陪你一会儿吗?”
“不用了。”宓茶摆手,她虽然有点害怕,可心里明白这里不会有人伤害她,“雪姐姐你去忙自己的吧,我会尽快完事的。”
“那好,”百里雪也有好几个病房要忙,见樊景耀在房门口守着,应该出不了什么差错,她便转身离开,临前对宓茶嘱咐了一句,“有事叫我,我就在隔壁。”
宓茶点点头,表示明白。
等百里雪一走,她便提着自己的法杖去向了靠门的第一张病床。
病床上的是个看不出年纪的中年士兵,在宓茶进门时他没有看宓茶——他看不了。
士兵的右眼眼眶诡异地凹陷,没了一只眼球,身体各处都有烧伤,起不了身,看起来是火系造成的伤害。
宓茶靠近他时,他躺在床上,一动不能动,仅用完好的左眼瞥了一眼她。
如百里雪所说,楚国的将士大多受过军事教育,看起来粗犷凶悍,但至少在这一眼中,宓茶看见了感激。
男人身上沾着炮灰,医护人员来不及做全身消毒,只简单地处理了伤口,从前线被抬回来的士兵显得可怖而丑陋,可只是这一眼,就让宓茶仿佛望见了这个男人穿着整洁的军装,笔挺地站在阳光下的模样。
他的眼里有对生的希望,有对牧师的尊重。
禹国五十年不曾有战乱,学校里的学生们于是不明白牧师的重要性,可久经沙场的士兵们明白。
宓茶莫名的鼻子一酸,有点难过,有点心酸。
即使眼前的男人年纪比她大得多,甚至可以做她的爸爸,她也想伸出手来,摸一摸这个男人沾满炮灰和砂砾的头发,跟他说一句:不痛不痛,乖。
法杖亮起了柔和的白光,宓茶做不到范围治愈,保证效率的情况下,每次最多只能同时治愈八个人。
治愈八个人的速度比治愈408三人的速度慢了三倍,人数越多,治愈的时间越长,好在这些并不是奄奄一息的患者,又都是普通物理伤害,治愈起来不算复杂。
她没法和强大的妈妈比肩,但她也有力所能及的事情。
整个白天,宓茶留在了这层楼里。
窗外的炮火声响了一阵,渐渐消停了下来,汉国停止了这次的进攻,这所县城又一次抗住了进攻,解除了危机;同时,这所牧师院又多了不少新的患者。
但外面的一切宓茶都无从顾及,群体治愈术需要她全神贯注才能进行。
她闭着眼,什么都不想,脑中只有治愈的丝线穿插在病人的伤口处,做着细细密密地缝补工作,将腐烂的血肉剔除,催生新的血肉生长,周而复始,循环往复。
两个小时过后,宓茶体内的能力彻底枯竭,还不等她喘口气,一股柔和的力量便游走在了她的四肢百骸。
已经前往另一座楼的百里夫人靠着生命感知,立刻察觉了女儿的情况,无缝衔接地递出了增幅。
有了妈妈的帮助,宓茶体内的能力飞速回涨,她吸了口房内浑浊的空气,继续吟唱起了咒术。
对百里夫人而言,宓茶的治愈其实可有可无,与其让她恢复宓茶的能力,还不如她自己一个人把病人都治愈了,省的中间商宓茶赚差价——造成能量传递间的损耗。
但这一次她来这间牧师院的主要目的是锻炼女儿的能力,其次才是治愈病人。
说来讽刺,最高级的牧师们大多在牧师协会担任管理工作,而这些最高级的牧师们却也最少亲临最需要牧师的地方。
从天真烂漫到爬上管理的宝座后,牧师们的阴阳轮只能堪堪留下六成白色,当一个不恶的普通人罢了。
即使是百里夫人,如果不是女儿需要经历这样的历练,她也未必会来到这间牧师院,更大的可能是坐在办公室里,看一看各方的文件报告,进行任务的指派。
高级的牧师们会为了战争和死亡而难过,可这难过单薄短暂,牧协见多了,死亡也就只是纸上的一串数据罢了,他们各有事要忙,容不下一天三次的哀悼,更不愿意把花费宝贵的时间浪费在平民身上。
毕竟,牧协的高管们,每一个都是各国首脑求之不得的人才,他们有太多更重要的事情要忙。身在其位,高级的牧师们总是有自己的难处。
这不能怪牧师,除了神,谁又能做到毫无私欲呢。
亦或许,神才是最有私欲的那一位。
这个世界从未有过遍地鲜花的安宁,当所有人类都得到了幸福,谁还会记得神的存在,唯有战火与痛苦,才能令溺于苦海中抓不到一片浮木的人类伸出手,深深哀求上苍的怜悯。
没有人见过神,谁也不知道,神姓甚名谁,是何等姿态。
神也总是有神的难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