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那刀灵便伸出了一只手,手中化出了一块乌黑的缺了一个角铁牌,递给了段云笙。
段云笙默然接过铁牌,这?铁牌原被供在他们段家的祠堂之内,乃是她曾祖之物,上面只刻着一个字:人。
段家人忠,忠的不是君是国,守护的是生活在这?片国土之上的百姓。
她祖母曾这?样和她说,人,作为万物之灵长?,要论暴力体格远不如猛禽巨兽。但人之所以为人,是因为人群中总是会有愿意负重而行的强者,在尽自己所能?保护弱者。
段家人强,则丨民安……
段云笙握着残破的铁牌,愣了半响,才道:“我们回去吧。”
“檀越……”昙音看了一眼?她握着铁牌的手,张了张口,最后?却又只道了一声“阿弥陀佛”。
回到妖都之后?,昙音回了侧殿。而殷九玄同段云笙进入内殿之后?,就拉起她的手道:“阿皎,那些事与你无关。”
段云笙默默看向他,目光平淡而自持。
许久之后?,她才挣开?他握着她的手,只道,“我想去看看阿元。”
殷九玄忙道:“好,我陪你去。”
段云笙沉默了一会儿,道:“随你吧。”
二人到了暖阁,此时阿元已经睡了,身?旁有小玉陪着她。
段云笙静静垂眸看着窝在小玉身?侧安睡的阿元,面上难得的浮现出了些许笑容。
“姐姐……”阿元喃喃呓语了一声,踢掉了盖在她与小玉身?上的薄被。
段云笙弯下腰,为二人盖好被子,便又出了暖阁。
“阿皎,只要你喜欢,阿元可以一直陪着你。”到了毋吾宫内殿之后?,殷九玄突然扶住段云笙的肩说道,“哪怕是佛子,你若喜欢,也可以一直留在身?边。”
“若是还不够,无论你想将谁留在身?侧,即便是你想如人间帝王一般设置后?宫,我都可以满足你。”他说道,说的那样理?所当?然,仿佛这?世?间所有生灵都是他手中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玩偶。
段云笙一愣,觉得他这?话荒唐,却又觉得这?样荒唐的话从他口中说出来却又十分平常。
“我累了。”她低声道,并不想与他接着讨论下去。
因为她知道他说这?样的话的目的,他始终都想留住她,不愿意她去管什么?天命。
但这?件事她要自己来决定。
身?为仙家的责任,身?为段家人的操守,这?些她都明白。阿元对她的不舍,殷九玄想要强留的心,她也知道。但这?一次,她想放下这?一切,只是扪心自问,如果她只是她,她看着苍生有难,天地有灾,她救不救?
她不喜欢天界的绑架,但她知道即便放下这?一切,她心中的答案依旧没?有改变。
她始终是仙身?人心的段云笙,有着一颗己所不欲便也不希望他人承受同样苦难的凡心。
她这?一生竭力挣扎,依旧无力逃脱命运摆弄。她苦,苍生也苦,她因无法反抗殷九玄而失去家人亲友,她便不想看到苍生因为他们无能?为力的妖瘴而失去家人,失去所爱的一切。
“阿皎,你不要逼我。”殷九玄见她如此,望着她的金瞳中逐渐升起暗涌,竭力克制着的欲念也开?始涌动,“上古有痴心妖蛊,无论仙妖神魔中蛊之后?,便会忘却世?间的一切,痴恋施蛊之人,别说是一滴眼?泪,即便是要食尔髓饮尔血,尔也甘之若饴。”
殷九玄推着她一步一步往前,将她逼到背贴着墙,微微俯下身?,与她相对而视,金黄的眼?中叵测森然。
“可你知道我并不想对你做那样的事,我知道那样得来的一切都是假的,但若阿皎注定要离我而去,那么?我想能?留住一个虚假的阿皎或许也是好的……”
他一手撑着墙面,一手轻柔地拂过段云笙清冷的面庞,语气变得更加温柔:“阿皎,我向你保证,从今以后?,你可以喜欢任何人任何事,只要你喜欢的,你想要的,我绝对不会去伤害毁坏,我会让你喜爱的一切都陪伴着你,直到你厌倦为此。但你,绝不能?离开?我。”
“……”段云笙望着他,不知该说什么?,眼?神中也没?有惶恐与不安,她只是觉得疲倦,对眼?前一切疲于应对的倦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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昙音回到自己的住处之后?,一直在想着段云笙这?两日说的言行,他知道她心里?已经有了决断。
心中不忍之余,他又想起了那日她在月下的情景,他默然拿出那朵被她踩碎的阿以目花的花苞,放在面前的桌案之上。
合着双手默念了许多遍心经之后?,他才忏悔一般念了一声阿弥陀佛,对着这?阿以目花施加了读取其中记忆的术法。
阿以目花与饲主心神想通,当?段云笙想起那些往事时,阿以目花中也便记录下了那一切的过往。
昙音静默地盘坐着,阿以目花中的记忆化为一缕幽光满满沁入他的眉心之中。
从她无忧无虑的少女情怀,到被灭全族被幽禁逼迫的不堪过往,再到她刻苦修行的艰难,以及她杀妖诛魔,独自舔舐伤口,守过一个又一个孤寂长?夜的岁月……
他看到她曾天真烂漫笑靥如花,也看到她坚韧不屈倔强求生,看到她被逼迫,被背叛之后?,内心依旧宽仁柔软,也看了这?份宽仁柔软给她带来的伤害和绝望,以及在绝望之后?,依旧柔软的内心……
从前他觉得她善,觉得她美。
而此刻他觉得她难得,天下唯此一人绝无仅有的难得。
如此坚韧,如此决绝,却又如此心软,如此脆弱……
“佛祖,弟子有愧。”他对着西方稽首叩拜,匍匐于地久久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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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段云笙还未起,小玉便带着阿元急匆匆地跑进了内殿。
“姐姐,佛子哥哥走了!”阿元也不顾得害怕殷九玄,看到段云笙坐起身?,便立刻跑上前去着急地说道。
“别着急,慢慢说。”段云笙起身?,看着阿元身?后?的小玉问道,“怎么?了?”
“佛子走了。”小玉道。
段云笙想起之前昙音也偶有突然离开?后?又回来的情况,便宽慰二人道:“佛子或许是有什么?事,等办完了了事,他便会回来的,你们不用着急。”
“不会了。”小玉觑了一旁的殷九玄一眼?,忍不住道,“佛子他不会回来了!”
“怎么?回事?”段云笙看着她的眼?神,心头略乱。就连殷九玄也起身?看向了小玉二人,不说别的,他还需要佛子为段云笙续命。
“这?是佛子留下的,您自己看吧。”小玉说着,就将手中的东西递给了段云笙。
段云笙接过东西,是一个手掌大?的琉璃净瓶和一个小木盒,以及一封信。
她将净瓶和木盒先放在一旁的案上,展开?信纸,上面未注受信之人,也未署名?写?信之人,方正遒劲的字体只写?着两行内容:“瓶中为小僧精血,得檀越之泪混合后?可治业火之伤。盒中乃是莲花舍利,小僧离去后?,檀越可凭此舍利暂且稳固元神续命。”
段云笙读完信,立刻便赶去了昙音的住处,她看到了桌案上的阿以目花的残苞。阿以目花与她心神相同,在她触摸到花苞之时,眼?前便看到了昨晚发生的一切。
“佛祖,弟子有愧,弟子心中爱苍生,但更爱段檀越。实不忍见其身?死,只能?有负如来,舍罗汉佛骨渡她此劫。”
她见佛子心口取血,那如染着金粉一般的血液一滴滴的流入琉璃净瓶之中;见佛子取下颈上佛珠,化出藏于佛珠中的舍利子置于盒中;见佛子写?下信笺,向她所居的宫室合掌一拜后?离开?……
“不可。”
这?是她的宿命,不应该由他替她承受!
她未及想,身?形已然飞出侧殿,奔向镇妖塔而去。
坠仙崖上,喷薄而出的佛光自崖底的镇妖塔残垣之上,破开?重重妖瘴,直穿天际云海,在天空中化为巨大?的九瓣金莲法印笼罩在镇妖塔的塔基之上。
自金莲法印底座旋转而下的无数“卍”字真言,在塔基之上围成层层结界。而那结界中央金刚座的佛子正合掌颂念经文,散发着金光的血液不断从他的指尖溢出,化为他口中所念的经文的梵字,然后?围绕着佛子的周身?一重又一重地落到塔底的裂痕之上……
一时天地之间,莲香弥漫。
而那莲香,竟是来自于佛子的血液。
眼?看着佛子的身?形在那重重金光法文中越来越淡,段云笙不顾一切冲上前去,对他伸出手掌:“佛子,回来!”
佛子闻声,微微张开?眼?,看到了她将他赠与她的团扇化在掌心所呈现出的图案——孤月照着青莲。
他曾以为她是那莲,原来她是月,是照亮他的月。
他最后?对她笑了一笑。
佛子爱苍生,檀越亦是苍生。
我爱苍生,段云笙重于苍生。
金莲佛印轰然而下,真言,法文,还有佛子,都在佛印之下化为虚无,只留下镇妖塔底焕然一新的底座,和那底座上偌大?的金莲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