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罕尔王一?扫吊儿郎当之气,俊秀面容上?浮起同情,叹道?:“耶勒,你?不是萧煜,不要把自己变成你?曾经最?厌恶的模样。”
风中卷入桃花,鲜妍烂漫,追逐缠黏着袍袂,被吹得?簌簌响。
耶勒站在风中,任沙尘与碎花在他?周围回旋飞舞,神色深晦。
穆罕尔王看着他?这副模样,一?时?又有些心疼,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你?只是一?时?糊涂了,把对晚辈的疼惜当成了情愫。明日我召依依过来,让她好好伺候你?,只要可?汗愿意,有的是美人愿引君入幕,音晚同她们不一?样,不是可?亵玩的,对不对?”
耶勒没再说话,穆罕尔王就全当他?默认了,揽着他?体贴道?:“你?回去睡一?觉吧,行军打仗太累,睡一?觉脑子就能清醒了。”
到天明时?,风渐渐止了。朝阳从厚重云层后?爬出来,照散幂幂青烟,湛净阳光流泻千里,是一?日清朗好天。
音晚抚着肚子坐在窗前,含笑看向外面,青狄和花穗站在临水石矶上?,去摘一?枝新开的桃花。
正百花竞艳的时?节,采了些玉兰、杏花、山茶花、桃花在蒲篓里,已晾晒做成干花,准备塞进香囊里。
蒲篓边还放着几件已经快要完工的小孩衣衫,另有绸布小鞋、罗袜、围嘴……都是音晚自己做的。
衫袖上?绣了一?朵紫色鸢尾,还差几针锁边,音晚刚穿上?线,忽觉窗边有阴翳落下,挡住融融春阳,她抬头,怔了怔,艰难地站起来,道?:“舅舅。”
耶勒隔窗看向桌上?那些小衣小裤,琨边衲珠,刺绣繁复,精细至极,却又不知耗费了多少日夜,他?不禁叹道?:“孩子长得?快,衣裳穿不了几天就得?换,你?何苦费这么?些事,别累着自己。”
音晚爱惜地抚过小衣衫的光滑绸面,微微一?笑:“反正我也没有别的事可?做,管孩子能穿几日,只要他?穿得?舒服漂亮,费多少事都是值得?的。”
她放下衣衫,摸了摸肚子,眼中尽是潋潋柔光。
耶勒凝着她,神思不由得?飘忽起来,心想,若他?和阿姐小时?候也能有这样的母亲无微不至地疼爱他?们,那该有多好。
世?人皆以为他?是草原上?最?桀骜浪荡的孤鹰,信马由缰,最?受不得?拘束,更没有哪个女?人能收服住他?。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已漂泊太久,心畔缺失一?瓣,渴望温柔关怀来填补慰藉。
他?的目光下移,流连于音晚微凸的腹部,心中有个声音,她能给?萧煜生孩子,也能给?他?生。
她这么?柔弱温驯,若是要她,她也反抗不得?。也许会别扭闹腾几日,那就多要她几回,让她怀上?孩子,她一?定不舍得?打掉。
他?又不是萧煜,狠心到要用孩子为质,只要不触这个底线,也许她最?终会认命跟着他?的。
音晚眼见耶勒变得?古怪,轮廓紧绷,双手合拳,好像在发狠想什么?,想得?眸色暗沉,眉宇拧结。
她轻唤了声“舅舅”,面含担忧地看他?:“您要不要喝点水?”
这样说着,却不等他?答应,便慢慢挪腾脚步,去斟了瓯热茶端过来,双手捧着,隔窗递给?他?。
茶汤质醇,似珠玑般色泽明净,氤氲着茉莉花的香气,岩韵十足,清冽甘甜,浸入喉间,润泽之余也让人逐渐清醒过来。
耶勒一?仰而尽,捏着瓷瓯,闭了闭眼,把心中的魔鬼压下去。
到底都在想些什么?!
他?竭力让自己恢复正常,将要嘘寒问暖,穆罕尔王气喘吁吁地追过来了。
他?捣了捣耶勒的胸口,埋怨道?:“你?怎么?回事?人家依依姑娘抛下熟客过来陪你?,你?怎得?让人家走了?”
耶勒不想在音晚面前说这些事,想拽着穆罕尔王走,那厮却好似故意的,紧扒着墙沿,说什么?也不走。
他?只得?压低声音道?:“我给?她钱了。”
穆罕尔王嚷嚷道?:“你?这人怎么?这样?这是钱的事?人家都说一?日夫妻百日恩,露水姻缘也是缘,你?可?真是名副其实的情场浪子,翻脸无情,说吧,又勾搭上?哪家姑娘了……”
在一?旁听着的音晚双颊酡红,像误入狼窝的小白兔,悄悄把脑袋缩回窗内,暂时?打消了要招呼穆罕尔王喝茶的念头。
耶勒实在忍无可?忍,环胳膊锁住穆罕尔王的咽喉,捂住他?的嘴,低声问:“你?想干什么??”
穆罕尔王也是突厥王族,承继了先?祖高大威猛的体格,但在耶勒手下,就跟个小家雀似的,半点反抗不得?,只能乖乖就擒。
他?被勒着动弹不得?,只能斜睨耶勒:“我这是在救你?,怕你?泥足深陷,别不知好歹啊。”
耶勒冷哼:“管好你?自己吧。”
两人正纠缠撕打着,音晚从轩窗探出头来,小声道?:“最?近风平浪静,我想问问,青州那边有消息吗?我爹和兄长还好吗?还有常世?叔和西舟哥哥,他?们都好吗?”
耶勒没告诉她谢润早被萧煜拘进长安了,倒不是私心,而是想着她如今快生了,告诉她也无济于事,反倒惹她忧思,对她的身子和孩子都不好。
好在萧煜还有些人性,只是拘着,没为难人。
耶勒松开穆罕尔王,道?:“一?切都好,你?就放心吧。”他?想了想,经过一?番激烈挣扎,还是道?:“我听谢润说,西舟对你?有意,我见过他?,是个挺不错的小郎君。我可?以想办法避开皇帝耳目把西舟接到瑜金城,等将来孩子生下来,他?定可?以把你?和孩子都照顾好的。”
穆罕尔王在一?旁颇为赞赏道?:“这就对了,做舅舅的,就该替自己外甥女?打算。”
被耶勒狠踹了一?脚,他?“嗷鸣”一?声惨叫躲开。
“不了。”音晚嗓音清淡,平静地打断他?们。
两人停止撕扯扭打,齐刷刷看向她。
她眉眼舒展开,勾唇一?笑:“若舅舅当真能联络到西舟哥哥,那就帮我给?他?带句话。”她低下头,似是仔细斟酌过,而后?道?:“就说‘音晚将为人母,一?切安好,盼望西舟哥哥也能早日成家,余生琴弦相伴,和睦美满’。”
耶勒被穆罕尔王拽出了院子,春风迎面扑来,仍旧带着凉意,他?唇角边渐荡开一?丝涟漪,颇为愉悦的模样。
穆罕尔王鄙夷地瞥了他?一?眼,道?:“你?高兴什么?,她现如今也就是不知道?你?对她的那点心思,若是知道?了,对你?的态度不会跟西舟有什么?两样。”
耶勒不欲理他?,兀自负袖脚步轻快地离去。
他?先?是探望过伤兵,又召郎中到跟前仔细问过,问出来音晚的产期就在这几日,便想编出个说辞暂且应付一?下王庭那边,继续留在瑜金城,守着音晚一?直到她把孩子生下来。
可?惜天不遂人愿,耶勒在瑜金城只住了三天,王庭那边有密信传来,说云图大可?汗突然不再露面,王帐外戒备森严,各部落首领暗中都有动作,陆续调动兵马涌向王庭。
耶勒只得?匆匆起程赶回草原,临行前他?再三嘱咐穆罕尔王,务必保音晚母子平安,若她有个差池,他?必回来扭下他?的狗头。
他?不说,穆罕尔王也不敢怠慢。稳婆和乳娘早就住进别苑,侍女?嬷嬷也寸步不离地看护照料着音晚。
音晚虽然自己很害怕,但见穆罕尔王这般尽心,既感?激又过意不去,反过来安慰他?,说自己身体一?切安好,让他?不要太紧张,更不要总是往草原递信去扰乱舅舅。
磕磕绊绊进了四月,一?个安静的夜晚,月光似练,音晚正弯身将孩子衣物放进楠木箱中,倏地,肚子抽搐了一?下。
她以为只是一?般的胎动,捂住肚子,低头哄劝孩儿不要闹,却无济于事,抽搐越来越厉害,渐演变成一?阵阵扭筋般的绞痛。
青狄和花穗儿听到动静飞速奔进来,只见音晚歪身倒在卧榻上?,额间挂着细密汗珠,孱弱无力地勾住青狄的袖角,轻喃:“叫人,我可?能要生了……”
刚过子时?,正是深夜沉酽,悄寂无声的时?候,平静瞬时?被打破,五个稳婆慌忙系着衣带奔过来,穆罕尔王也被从美人榻上?生生拖起来,候在产房外来回踱步。
音晚没有生过孩子,不知道?怎么?样才算顺利,怎么?样又算不顺利,只知道?她腰背极酸,腹痛如绞,咬牙拼尽全力,孩子还是下不来。
音晚挣扎了许久,力气像被倒进一?篾满是镂隙的罐子里,无声无息地漏了下去,怎么?也积攒不下。
稳婆聚在床尾嘀咕一?番,其中一?个快步拂帐出去,去向穆汗尔王递话。
音晚隔着朦胧泪珠全都看在眼里,问她们:“怎么?了?”
稳婆犹豫少顷,趴在她身前道?:“不大好,小姐身子太弱,使不上?力气,孩子头被卡住,总是出不来,若再耽搁下去,怕是要把孩子憋死了……倒是有不耽搁的法子,就怕小姐受不住……”
音晚脸上?都是汗,青狄和花穗儿捏着帕子追着擦都来不及,汗水裹着脂粉浑浊在了一?起,黏糊糊的顺着下颌淌下来。
她只觉痛到极致,浑身骨架都要被拆散了似的,却难得?神思清明,气息微弱道?:“意思就是只能保一?个了?”
稳婆点头。
音晚迟滞片刻,道?:“保孩子。”
“不行,保大人!”穆罕尔王不知何时?已站在了帐外,声音坚定:“我知你?为这孩子牺牲良多,你?爱他?至深,但命只有一?条,这个时?候你?必须顾自己。”
音晚摇头,倔强道?:“我要孩子,你?答应我,生下孩子后?把他?交给?我父亲。”
“不行!我答应过可?汗,一?定要保住你?的命。”他?冷眉朝向稳婆们,吩咐:“保住大人,若她有个闪失,你?们也都别活了。”
稳婆们胆颤地低头,齐齐应下,而后?重新围到床尾。
音晚抬起双拳虚弱而无助地捶床,泣若游丝:“我要孩子,我要孩子,你?们别碰我的孩子……”
她被痛楚折磨得?神思渐恍惚,来回只念叨这一?句。
稳婆看得?不忍,小心翼翼向穆罕尔王提议:“要不给?小姐灌点参汤,再试试看能不能生下来?”
穆罕尔王隔着纱幔凝视床上?的人,蓦得?叹了口气:“好。”
她强撑住,按照稳婆的指引,憋气、用力、憋气……撕裂般的痛始终折磨着她,不知坚持了多久,依稀听到了婴儿清脆的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