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渐渐涣散,哭声像在迢迢千里外,愈来愈模糊。
眼前有白茫茫雾气散开,光影变得?虚幻,喧嚣渐远,沉入混沌之中。
像是个梦,回到了闺中少女?时?期,她坐在家中后?院的秋千架上?,兄长在身后?摇她,而父亲就坐在一?边的石凳上?,敛眉看着手中公文,不时?抬头看他?们一?眼,温儒面上?满是宠溺笑意。
突然场景变幻,她置身于人烟如织的繁华街衢,周围喧闹鼎盛,热闹纷呈,却尽是陌生面孔,无人搭理她。
她怕极了,自人群中摸索前行,倏然在前方看到了一?个熟悉背影。
他?一?身白色锦衣,银线暗缕出繁复花纹,光耀闪动,如沐浴着月光。
音晚蒙昧茫然,忘却前尘恩怨,脑中一?片空白,只有一?个念头,想追逐他?,她追了一?路,终于将要追上?了——倒不如说是他?停下脚步不再走,想让音晚追上?他?。
咫尺之遥,触手便可?抱住他?,不知为何,她却犹豫了,顿住脚步,迟迟不敢上?前。
恍惚间,场景再度变化。
珠光影壁的奢华宫殿,他?把玉环拎起来,玉石相击,轻鸣悦耳。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晚晚,我觉得?玉环相扣,寓意很好,所以就带来给?你?,你?喜欢吗?”
人都说将死时?会看到内心最?深刻的执念与渴望,不知看到这些,是不是意味着她要死了。
这是音晚沉睡前最?后?一?个念头,她实在太累太痛,终于连梦魇都无力聚拢,歪过头沉沉地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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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罕尔王犹豫过要不要递信给?耶勒,告诉他?音晚生了。
王庭那边至今都打探不出什么?消息,只知群雄交会,局面一?触即发,颇有山雨欲来的气势。他?怕耶勒会在关键时?刻分心。
但郎中道?音晚出血太多,又一?直昏迷,不敢说能不能活过来,只能尽人事听天命。
他?又怕给?耶勒留下毕生遗憾,最?终还是决定给?他?递一?封密信。
何去何从,耶勒自己会有判断。
音晚整整昏睡了四天,到第四天,有人叩响别苑的门,门房迎送进来,正是一?身劲装满面风霜的耶勒。
他?只带了葛撒戈,骑快马而来,顾不得?回答穆罕尔王的诸多问题,直奔音晚床前。
耶勒在床前不眠不休守了她一?天一?夜,给?她灌汤药,掖被角,到窗外晚霞烂漫时?,音晚的眼皮微微颤动,终于睁开了眼。
她眼中有酣睡初醒的迷蒙,只见到一?个胡子拉碴的壮汉坐在床前,厚实的手掌徘徊在她的手边,好像特别想拉她的手,但又忍住了。
音晚思绪稍滞,才反应过来,歪头冲他?呢喃:“舅舅,你?怎么?来了?王庭有没有出事?云图有没有为难你??”
耶勒见她醒来,自是长舒了口气,满心欢喜的,听她九死一?生之后?仍记得?关心自己,更是心中温暖,冲她柔声道?:“我可?是耶勒可?汗啊,刀剑不入、战无不胜的草原英雄,你?操心这么?多做什么?。”
音晚虚弱地笑:“这世?上?怎么?会有人真的刀剑不入……亲人之间不就是要互相操心吗?”
耶勒眼神黢黑,情深脉脉地凝睇着她。
她道?:“我想看看孩子。”
耶勒忙命人把孩子抱过来。
是个男孩,小小的一?团,裹在明黄绣鱼戏莲细绸襁褓里,已褪去刚出生时?皱巴巴的皮,端得?白皙娇嫩,玉雪玲珑。初生的孩子总是嗜睡,乳母喂得?抱抱的,正合眼大睡,可?见眼线极长,嘴唇纤薄,虽然孩子太小还看不出模样,但睡颜颇有些萧煜的神韵。
音晚强撑着坐起来,将他?抱进怀里,轻轻点了下他?的鼻尖,只觉内心盈实,无比满足。
就算她给?不了他?至尊无上?的皇位,可?她会倾尽所有去爱他?,让他?在安定温馨的环境里慢慢长大,远离尔虞我诈、残酷厮杀,做这世?上?最?幸福的孩子。
她会在他?年幼稚弱时?拼尽全力保护他?,让他?远灾厄、体安康,给?他?的不一?定是最?好的,但一?定是她所能拿出来的最?好的东西。
音晚将孩子搂进怀里,轻轻亲吻他?的额头。
耶勒笑说:“孩子还没有取名字,大名自要正式一?些,请人合过八字,可?先?取个乳名。”
音晚歪头细想。
耶勒道?:“我听穆罕尔王说,这孩子出生时?正值深夜,紫微星大炽,不如就叫星星吧。”
音晚微怔,弓起手背轻刮了下他?的脸颊,轻喃:“星星,小星星……”
因是早产,孩子也过分虚弱,需得?时?时?叫郎中照看,乳母把孩子抱走后?,耶勒便劝着音晚多睡一?会儿。
他?等音晚睡沉后?,拂开纱幔出来,穆罕尔王正徘徊在窗外。
“瑜金城内涌进许多古怪的人,虽乔装成平民,但各个身怀武艺,训练有素,且是冲着别苑来的,终日盯着这里,打探这里边住的人。”
耶勒听完,眸中点光如炬,道?:“王庭接到消息,周帝在先?皇祭日入清泉寺斋戒祈福,已有半月未露面——算算时?间,他?也差不多该到了。”
穆罕尔王陡觉脊背森凉,嘴唇打颤:“那……那怎么?办?”
耶勒瞥了他?一?眼,沉定如松:“你?怕什么??只有我们知道?这瑜金城里有吸引大周皇帝孤身犯险的女?人,王庭那帮老家伙并不知道?,他?们如何能猜到周帝已经来了。”
穆罕尔王一?想觉得?有理,一?口气将舒未舒,蓦地又紧张起来:“那也不妙啊,皇帝明显是冲着音晚来的,那……”
耶勒打断他?:“我问你?,音晚产子一?事你?可?曾泄露出去?”
穆罕尔王道?:“你?早有嘱托,我怎可?能泄露?郎中、稳婆和乳母全都是家奴,早先?几个月就住进别苑里,不曾与外人接触。我这别苑外也有防卫,那些打探的人只能远远盯着,绝探不清这里面的具体情形。”
他?说完这些,慢慢从惶惑不安中走出来,心中也有了底,道?:“瑜金城乃是突厥地界,你?我在此经营多年。大周皇帝纵然奇谋睿智,也难免束手束脚,更何况他?竟不惜抛下社稷涉险,眼瞧着是痛失挚爱已经方寸大乱了,这应当是他?最?容易对付的时?候。”
耶勒平静地说:“我现下不想对付他?,只想让他?死心。”
“如何死心?”
耶勒默了片刻,唇角噙起一?抹冰冷的笑:“我们安排一?下,然后?把守卫撤下一?些,放皇帝进来,让他?们见一?面。”
“只有见一?面,他?才能死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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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晚的身体正慢慢恢复,虽还是虚弱,但勉强能下地活动,有孩子相伴,更是心情愉悦,有子萦怀,她心中执念渐浅,许多事也都暂且放下了。
云图可?汗中了风,虽捡回一?条命,但神志不清时?常糊涂,王庭那边正忙着争权夺利重新划分势力范围,耶勒久留不得?,挑了个好时?机,与音晚说了些话。
“我这几日在王庭,听那些大可?汗近臣说,他?们计算时?日,算到大周皇后?将要产子,曾递国书提醒皇帝送质子。”
音晚打络子的手一?滞,抬头看向他?,眼中隐有期冀,藏在乌黑清澈的眼底,藏得?很深,兴许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
她终究是在心底给?他?留了寸土,也不知是一?直执念难消,还是因这眉眼与他?相似的孩子而牵动旧情。
耶勒避开她的目光,狠心道?:“按照送回来的国书看,皇帝并未反对。”
音晚眼中光芒飞速寂灭,若星矢沉落夜幕,黑沉沉一?片。她冷诮一?笑:“这跟我并没有关系。”
“可?是他?找来了。”
音晚猛地一?震。
耶勒直视她眼底,面色温和柔润,缓缓道?:“他?来了,你?可?与他?见一?面。你?若想跟他?走,舅舅也不强留你?,只是孩子无辜,他?身上?到底也流着阿姐的血,我实在不忍。你?若要跟着皇帝回长安,那便把星星留给?我吧,我替你?照顾一?段时?间,等他?大一?些,强壮一?些,能经得?住雨打风吹时?,再让他?以皇子身份入草原为质。”
末了,他?显得?宽容又体谅:“他?能找来,说明他?心里还是有你?的,人无完人,不要太苛刻,世?上?也不是所有父亲都爱孩子的,毕竟他?没有承受过生育之苦,不知孩子是你?鬼门关转了一?圈才生下来的。”
音晚一?直低着头,沉默良久,才问:“他?知道?我生孩子了吗?”
耶勒微笑:“这一?点我倒可?以保证,不知道?。”
“那我知道?该怎么?做了。”音晚长睫轻覆,在眼底投下两簇厚重阴影,似是有些释然:“就这样吧。”
这座别苑环山叠翠,幽静雅致,若身在厢房,便如与世?隔绝,根本难听到外面动静。
但音晚知道?护卫正不着痕迹、十分自然地被调走了一?点点,使防线出现了一?点点疏漏,足以令聪明人趁机闯入。
月贯中天,深潭般幽静死寂,没有孩子的啼哭,今夜绝听不见孩子的啼哭。
音晚把青狄和花穗儿都支走了,独自背靠穹柱而立,低眸等候许久,门外终于传入人倒下的声音。
夜风涌入,裹挟着清馥花香和一?丝丝独特的冷香,他?一?袭黑衣,踏月披霜而来,凤眸中倒映着粼粼烛光,凝睇着她,嗓音温柔如水。
“晚晚,我来了,跟我回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