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三,天晴,宜宴客。
醉仙楼这名字初闻是有些艳气秾丽,听上去像勾栏香街,但这其实是家正经酒肆,一道蒸鲥鱼、一盅甜醪酒格外有名,深为世家勋贵所喜。
酒肆建在热闹街衢,人来人往,可见一座三层小筑,碧瓦飞檐,雅香沉幽,颇有闹中取静之意。
萧煜摇着?折扇走到醉仙楼门前的时候,正是午膳的时辰,人烟如织,来往络绎,很是繁华热闹。
热闹得不妙。这么多人,待会儿若是打起来不好施展不说,而且这般拥堵喧嚣,某种程度上也是一种掩护,歹人一旦没入人群,若要追杀难免就会伤及无辜。
萧煜心想,这么多年不见,韦春则看上去长了些心眼,变得不好对付了,且得走一步看一步,不能操之过急。
虽说赴的是鸿门宴,但他面上半点焦色也无,悠闲摇扇,雪青缎袖低垂,领着?陆攸和六个便服禁军,款款进了门。
小二忙上来招呼,萧煜报上了雅间的门牌名,小二便熟门熟路地引他上去。
韦春则早候在那里了。
临街轩窗半开,一盆蕙兰枝叶迎风窸窣,窗前摆一张核桃木小方矮几,两面是软藤褥席。
韦春则一见着?萧煜,忍不住勾唇笑了笑,满满得意,像是在说皇帝如何,不还是投鼠忌器,不得不来。
他在褥席上坐得稳当,冲萧煜含笑颔首:“得蒙皇帝陛下驾幸这小小酒肆,真乃蓬荜生辉。”
萧煜掠了他一眼,心里?嗤道:死阉货,如今倒装得像个人似的了。
在来的路上萧煜就想好了,对这阉货态度不能太恶劣,以免他在这里?受了气回去拿珠珠和玉舒来撒,但态度亦不能太好,不然让他以为自己手里?那两人奇货可居,竟能逼得一国之君弯颈折腰,那后面的事更不好办了。
萧煜拿捏得准,不轻不重地将折扇搁到几面上,声音里含了些不耐烦:“有话快说,朕没空跟你细磨嘴皮子。”
韦春则瞧着他这副高高在上的模样就来气,笑容微凉,因?被净了身,他这些年面容发生了一些变化,下巴光滑得腻人,眉眼间亦多了些粘稠,这么一笑,说不出的扭曲丑陋。
“我认为如今的情势,陛下应当明白,怎得脾气还这么大,倒不怕我一时恼怒,回去要了那对母子的命。”
萧煜冷笑:“韦春则,你该不会以为朕真的在乎谢氏母子的命吧?”
对方脸色微僵:“这是什么意思?”
萧煜掸了掸袖子,神态很是凉薄:“你拿他们母子的性命相要挟,朕要?是不来,万一他们丢了性命,晚晚少不得记恨朕。如今朕来了,他们再出什么事,那就是你的罪孽,跟朕半点关系都没有。”
韦春则不防他来这一套,很是愣怔了一阵,倏地哈哈大笑,笑得前仰后合:“陛下就是陛下,冷漠寡情,一如当年。”
他说话时视线不住的向窗外瞟,想在等着?什么人。
萧煜心中了然,只当没察觉到,不着?痕迹地绕着?圈子,拖延着时间,斜靠绣垫,慵懒道:“朕是天子,当以天下为重,以龙体?为重,有冷漠寡情的资本,谁又能说什么?”
韦春则问:“那你当年对我姐姐也这么半点没往心里?去吗?”
一提起韦浸月,萧煜的脸色蓦得冷下来。
韦春则脸上满是伤慨与愤怒:“我姐姐对你那般痴心,你却逼死了她,你是皇帝,就可以这般作践别人的真心,你就不怕报应吗?终有一日,也会有一个人来把你的一颗真心撕得粉碎。”
“真心?”
萧煜讥诮道:“你到底知不知道朕跟你姐姐之间的恩怨?她当年去松柏台向四哥报假信,说朕为救他不惜与禁军一战,哄得四哥为护朕周全而违心认罪。原来真心是这样的,揣着一颗真心可以毫不手软地伤害对方的挚亲。”
“我姐姐那是为了你!当年,只要昭德太子把所有罪责揽到自己身上,你就可以置身事外!”
“这等糊弄孩子的话,你是真信了?”
韦春则目含冷光,凛凛地盯着萧煜。
萧煜面含深浓嘲讽:“那么当年朕置身事外了吗?有谢家在,朕能置身事外吗?韦浸月当年差点与朕定亲,她不过是怕你们韦家受了朕的连累而失去富贵安逸。”
她做成了这件事,韦家还是韦家,再?无人提及她和萧煜的婚事,她可以安安稳稳另嫁他人,谢氏自始至终都没有为难她。还不能说明问题吗?
韦春则的脸色一瞬煞白,目光涣散,一副深受打击的样子。
萧煜却是连讽刺都没了耐心。
不论多么明显的事实摆在眼前,世人总是喜欢自欺欺人。韦浸月自欺她情比金坚,韦春则自欺皆是旁人对不住他们姐弟,这样自欺,大约可以让心里?好过一些吧,可欺着?欺着恍惚了心神,就当了真,打心眼里认定就是这么一回事。
萧煜连连冷笑。
韦春则像叫人踩了尾巴,猛地抬头,目光如炬地盯着他:“你笑什么?我姐姐在你心里?就这么轻如鸿毛,半点惋惜追怀都不值吗?”
“是啊。”萧煜答得很是清飘:“朕又不爱她,她还做了那么些不堪的事,朕凭什么要?为她惋惜?”
“可是她爱你!她痴痴念了你十年!”
“那又如何?情之一字讲得是两情相悦,对方不情愿,再?痴心都不过是自我感动罢了。”
话音一落,萧煜似是想起了什么,微有愣怔,厉眸中的锋锐慢慢消去,浮上些许戚戚然。
韦春则猛地拍案而起。他浑身颤抖,看向萧煜的目光里?淬满怨毒,蓦得,又往窗外瞟了一眼。
人倒是来了,可到如今还是按兵不动,莫非是怕了?
他心里?涌出些不屑,可真是烂泥扶不上墙,明明大好机会就在眼前,要?了这狗皇帝的命,江山唾手可得,偏这最后一步就走不出来。
萧煜也在不动声色观察着?窗外。他心里?直犯嘀咕,谢润办事应当是牢靠的,怎得到现在还没有动静。
想着想着,他忽而眼前一亮,街边货郎正往自己的货架上挂了一只悬丝灯笼。
萧煜的心安下来,看来谢润那边已经成事了。
他们没指望一下就能把珠珠和玉舒找出来,韦春则拉了这么大的阵仗,肯定把人藏得严实,贸然行动,万一打草惊蛇就不好了。
萧煜认定这是个懦夫,虽然要求他不许多带护卫,但韦春则自己绝不敢单刀赴会,这楼下熙熙攘攘的人群里?肯定混进了他的人。
只要找出来,悄悄盯上,一定能盯出些端倪。
既然已经成事,萧煜一刻都不想跟韦春则多待,没耐烦道:“你还有话要?说吗?”
韦春则显然是不甘心的,费尽周折攒了这么一个大局,眼瞧要无功而返,心里?既恨那人的优柔寡断,又担心会被萧煜看出什么,踌躇片刻,不得不让萧煜先走。
出了醉仙楼的门,走出去一段路,萧煜料定韦春则正透过轩窗看他,看他有没有违背约定带多余的护卫来。他轻蔑地勾了勾唇:“当谁都跟你这鼠胆小人一般,恨毒了朕,却又不敢担弑君的罪名,偏要诓个蠢人来给你当挡箭牌……”
陆攸跟在他身侧,不知是不是错觉,那“蠢人”二字说出口时萧煜的情绪甚是复杂,痛惜里?带了些伤心,伤心中又有些怒其不争气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