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春则犹记得第一次见谢音晚的场景。
杏花微雨的时节,长安连下了好几日的雨,淅淅沥沥,待雨停时也总飘散着湿濛濛的水汽,粘腻潮湿,让人不由得烦躁。
彼时他刚供职尚书台,任校书郎。身边奉迎者无数,人人都说他出身世家,年少有为,前途无量。他表面谦虚着,却暗自对来与他亲近的人做了个细致划分?。
哪个是需要巴结的,哪个是没什么前途不需当回事的,哪个要拿捏好分寸,既不可太亲近也不能得罪的。
而时任尚书台右仆射的谢润就是他头号要巴结的对象。
那日雨过初霁,他在官衙外见到了匆匆走出来的谢润,正走向一辆黑鬃马车,他将要打招呼,那马车绣幔被掀开,探出一只小小的脑袋。
最先?看到的是乌黑发髻,油亮顺滑,斜簪一支珍珠钗,别致雅清。韦春则想到润公有个待字闺中的女儿,心头那些钻营的想法尚未成型,他便看见了她的脸。
肌肤如玉,莹然琢成绝美的模子,神采飞扬,笑容活泼娇俏,即便是春日里最夺目鲜研的花在她身侧都得含羞合苞。
他像是被勾了魂,呆愣在原地,待回过神来时,马车早已走得没了影。
自那以后他便总会在梦中见到一个女子,有时穿罗裙,有时着绣衫,云鬟素绕,美得倾国倾城。
他便总是有意无意留心着谢府的动静,制造了一场又一场拙劣的邂逅,舔着脸去纠缠音晚,同她身边那个讨人厌的严西舟过了数招,直到等来了赐婚的圣旨。
韦春则有时候想,其实他对谢音晚的爱并没有他想得那般纯粹,最开始,因为她长得漂亮且是尚书台仆射的女儿,高?门贵女,姿容靓丽,又对他前程有助益。
后来,因为那是他永远得不到的,她在云端,美得光芒四射,对于贪恋权势与美色的他来说有着天生的诱惑。
再后来,他不甘心陷害了她和严西舟有私情,被萧煜施了宫刑,身体的摧残并没有消磨掉执念,反倒使执念愈深,渐成了扭曲的模样。
每一步都像是宿命在指引,他是肖想神女的俗人,而这神女又何尝不是他命中的劫数。
走到如今,已经一无所有了,眼见落入了人家的圈套,生路难寻,倒不如拉着神女共赴黄泉,起码这一生来得不亏。
他这样想着,将毒气筒塞回袖中,转身推开门出去。
穿过竹林石径,大咧咧顺着大道走向正堂,果不其然,禁军乌压压围上来,亮甲尽头是一身华服的天子,还有跟在他身后垂头丧气的伯暄。
周遭一片冷寂,唯有霜叶迎风飒飒的声响。
韦春则冷笑:“我猜,润公现在应当还没把人救出来吧,不然陛下早就命人放箭了,不会耐着性子出来见我。”
说着他将手放入袖中:“陛下猜一猜,我有没有给自己留一条后路?或者,我有没有本事拉几?个人给我垫棺材?”
萧煜本正盯着突然而至的音晚,面色很是不善,闻言轻蔑道:“朕从前便说过,你连个男人都算不上,竟拿毫无还手之?力?的妇孺做挡箭牌——哦,朕忘了,你现在真的不是个男人。”
韦春则面色涨红,额间青筋凸蹦,缩在袖子的手颤了颤,蓦地粲然一笑,朝向音晚:“你过来。”
音晚正站在道旁的石缸边,与堂前的萧煜有一段距离,萧煜不能立即飞过去抓她,便朝她身后的禁军使了个眼色。
禁军正要上前,便传来韦春则慢悠悠的声音。
“我劝大家都不要轻举妄动,开弓可没有回头箭,世上也没有后悔药可卖。”
音晚甩开禁军,看向萧煜,只是一眼,清水般寡淡,他却看懂了。
他心中一慌,几?乎哀求道:“音晚,回来。你不能为他们冒这样的险,你原本就不欠他们什么,你不欠谢兰亭的,是谢兰亭欠了你,他的妻儿替你和小星星挡一回灾,就当是替谢兰亭还债了。”
音晚停下脚步,转头再看他。
他愈加慌不择言起来:“你知不知道,谢润当年出卖我从善阳帝那里换来一瓶镜中颠的解药,他给了……”
“我知道。”
音晚打断了他,眸中映出细碎的天光,不知是不是错觉,萧煜觉得她看向自己时神情有些温柔,亦有些无奈。
“我又不是傻子,我早就猜到了。可是难为你了,憋了这么久。”
萧煜一怔,像是有人往他心上劈了一刀,漫开裂隙,愈来愈深……他原本就是心疼她的,如今更甚,嘴中皆是苦涩,连话音都带了些萧瑟哀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