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算不得是多少年前,一重风息天上飞升来了一个小仙。接纳的仙官见他着实不懂什么术法,对修道之事也是一窍不通,暗忖他是不是误吃了什么仙丹仙果升的仙,细细打量着,确是仙骨无疑,只是仙格着实低了些。
是以那仙君也没带他去九重凌虚天见过天君,直接给?他分?配了块地界派去做了地仙。这样的小仙,年年都有那么几个,地仙等阶最低,往往过不了后面的天劫也就羽化了,九重天上他们这些仙格卓越的神仙自然看不上眼。
是以,陆风渺自认自己活了二十八年,行医十数载,一向通透得很,却莫名?其妙成了个地仙。
这事转眼一过,便是两千余年。连凌虚天上的天君也换了一任,陆风渺兜兜转转,还?是在人间只愿做个寻常大夫。
他一向不看重这人或是仙或是神的身份,可他怎么就忘了自己是怎么当上的这个神仙。
也曾寻过命簿,也曾遍访人间,他活过的痕迹如同湮灭的魂魄,再不能寻了。
这厢地府秦广王殿,莲信已将芳云的魂魄交由了鬼吏,这才?听闻孽镜台的孽镜又?去历劫了。
然而周遭的鬼吏面色平淡见怪不怪的样子,就如同见到传说中的医神一次又一次地跟着莲信出入地府早已熟视无睹一般。这孽镜化灵也有?个千八百年了,历劫无数,却总也过不去最后那道坎,倒给?他们平添了许多麻烦活计。
莲信听闻此处,只觉头皮有些发麻干笑了几下,赶紧打道回?府。说来,她如今只几百年的修行,但离天劫也不远了,自己不比孽镜天生灵物,她若是渡不了那劫只怕当场就给?劈得魂飞魄散了。
而无妄城的小院子里,陆风渺负手看着那一池子的阴鲤。酆都最不缺的便是阴气,这一池子黝黑鲤鱼倒是肥肥胖胖长大了不少,可出水一露头便化出了凶煞的模样,委实算不上可爱。
莲信觉得陆风渺近日总是不大对劲的样子,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居然悄悄伸手扣住了他的脉门。她不懂医道,但那脉搏沉稳有力,自己的心也踏实了一点。她想问问他为什么总是呕血,又?觉得他一个医神自己是白操了那份心。
“我没事,”陆风渺将她冰凉的小手翻过来握在手里,“我想以后平静了,就随你住在这院子里。”
莲信蓦然嫣红了面颊,却还嘴硬:“我本想把着房子送给?如翡的。”
“或者,人间,天上,你想去哪里都可以。”
莲信抿着嘴想了想,人间的确不错,天上,说来自己都没有?去过,“天上还?是算了吧,听说天上的神仙都不是那么有?人情味,也不大看得起我们地府。”
“没关系,有?我在。”
莲信第一次见到陆风渺的时候,他的样子是那样冷,看到了自己偏偏又装作?不存在的样子,想来更是觉得恍若一场大梦。
“其实,能做个鬼差我已经很满足了,真的,以后去了哪里都没关系。我也知道做鬼差不是个长久的打算,见得多了,真的是连情感也麻木了。”
陆风渺将莲信额边的一缕垂发拢至了耳后,这个小丫头,总是让他觉得这样心疼。
与此同时,在二殿楚江王殿的油锅小地狱,油烟纷扰里出现了一个褴褛佝偻的身影,此处跪着等待炸刑的鬼魂众多,本就吓得噤若寒蝉,一见到这个人,更是惊得下巴也要掉了。
说这是个人,委实有?些勉强,若不是见他一片血肉模糊中还有?一双眼睛,真的是要误做尸泥一堆。早先身上附着的厚厚一层白霜已经融化殆尽了,故而这人身后所行之处皆拖着长长一路血水,但逼人的寒气?仍源源不断从他周身倾泻。闷热异常的油锅地狱里此时竟是刺骨的寒冷。
如翡也不得停下了手中的笊篱,看向那人。看这形容,必是寒冰地狱来的,能冻成这幅模样,皮肉都龟裂开绽,想来是寒冰地狱最底层的红莲地狱来的。先入寒冰地狱再入油锅地狱,与阿鼻地狱又有何差?如翡轻叹,这人生前定是十恶不赦的。
一旁的鬼吏估计也是冻得受不了了,赶紧拿着大铁叉一把?将寒冰地狱来的那人铲进了油锅里,锅里滋啦一声巨响,撕裂肉嗓的哭号撩拨着所有?人的耳膜。
如翡照常扬起一勺油泼在他身上,那一声过后也不知是他已经哑了,还?是多年寒冰地狱的煎熬让他习惯痛苦,此人并不像一般的鬼一般挣扎不止连连求饶,相反,他瘫在油锅里一双眼睛死死望着如翡。那双眸子并没有?因为长年的煎熬而变得浑黄,应该说,那是一双很漂亮的眼睛,是双勾人的桃花眼。
这是个长着桃花眼的男人。
如翡也是觉得这事很新鲜,与那人随口道:“你若是还觉得冷,我可以让他们给你再加把?柴。”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声音好似烈冬风声。
如翡听了只觉好笑:“我倒也想问问,你是干了什么好事,也在这里。”笊篱柄敲在锅沿当当作?响。
那人面上实在是看不到什么表情,只是两片咬得血淋淋的唇嗫嚅着吐出了三个字:“如翡啊。”
如翡啊。
如翡僵在了那里,这人居然知道自己俗世的名?字。还?是很久以前,有?个油锅里的鬼和她求饶,说寒冰地狱里有?她夫君,她夫君叫做,江,江云。
她忽然心里有?些慌,但更多地还是茫然,才?想起来手里拿着名?簿,果然是他。“你在寒冰地狱待了多少年?”
那人沉默了良久,低声道:“四百年。”
四百年,她在这油锅地狱也待了足足四百年了。有?一瞬间如翡很想知道,到底是段如何的孽缘致使他俩过了四百年会以这样的方式再见,可偏偏却是往事如烟一般,她如何寻觅也再不得半点痕迹了。
同样,眼前这人虽是她在世时的夫君,她也没有半分?情感,罪令上的罚写得清清楚楚,她看着江云在油锅里没有半点人形了,却只关心锅下的柴火够不够烧,准备随时唤来红毛鬼吏再添上一把?。最多再感慨一句:“这人的炸刑可真是长,一般人犯个错两三个时辰便足够,他却要炸三日,定是要焅成人干儿了。”
这种刻意,让她细想起来觉得有?些可怕。
这日已过了吃晚饭的时辰如翡才回?到家里,她推门却看到莲信回来了,与她对坐的是陆风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