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申城中心医院检验科的门口,邹平章拿着手里的一纸报告,缓缓地靠着墙壁蹲了下去。
到后来?,像是双腿已经连蹲的动作都支撑不了了,又跌坐在地上。
刚拿到这张纸的时候,他的大脑仿佛停摆了,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等意识回笼后,才开始感到眩晕。
医生喋喋不休说了什么,他记不清了,只记得他最?开始的那一句:“根据报告显示,基本确定两名?血液样本的提供者?是生物学上的父子关?系。”
这句话?不停地在脑海中盘旋,等在科室门口的地上不知?道坐了多久之后,他才像是忽然想明白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猛地起身,因为发?力方式不对,一下没站起来?,反而又跌了下去。
这时,身侧伸来?一双手,扶住他的胳膊,微一使力,把?他带起来?。
站定,邹平章茫然地转头,看向身旁扶着他,神色木然的方进,竟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紧紧抱着方进,邹平章痛哭失声。
方进就?那样任他抱着,并没有什么过多的情?绪似的。直到感觉肩头忽然一重,抱着他后背的手松了,才一惊,发?现邹平章竟晕了过去。
他急忙半拖半抱将?他带进最?近的一间办公室,语气焦灼,“医生,这里有人昏迷了!”
办公室不是他们刚才听检测结果的那间,这个医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吓了一跳,赶忙让他把?人抱到一张病床上,紧急做了个简单的初步检查,发?现脉搏、心跳都还平稳,然后才打电话?给急诊的同事,让他们安排带着人去逐项做检查。
折腾了一番,邹平章却始终没有醒过来?。
他陷入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境里。
是他还很?年轻的时候,从M国刚结束学业,他回到了祖国,进入青城大学执教。
那时候的他是天之骄子,意气风发?。自己亦是满怀抱负,迫不及待想要?在自己的领域里大展拳脚,一切都是那么的充满希望。
可一夕之间风云突变,他被从高高的天上抛进泥沼。在经历了家破人亡,以及非人的精神折磨之后,“流放”去了那个他至今都还不愿回想的劳改农场。
精神的摧毁是致命的。在农场的时候,他觉得自己的一生已经结束了。
不过没有想到,那样绝望的日子也没过太久。一个明媚的女孩硬生生闯进了他的世界,同时,也带给了他新的生命。
他们经过了很?多波折,最?终在一个穷僻的山村里结为夫妻,过上了虽不富足,但却无比幸福的生活。
那是他一生中最?最?美好的时光,甚至如果可以一直那样过下去,他愿意一辈子都不被“平反”,不被尊称一声“邹教授”。
他愿意一直做那个被目不识丁的乡民视为“反动分子”的、只会吃软饭的懦夫。
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呢?至少他的婉婉会一直陪在他身边啊。
而不是……
梦到了这里,他感觉心脏有如窒息般的疼痛。
他不愿意去看那个他从不敢想象的画面——他最?心爱的人、他的妻子,在那间简陋的屋子里,用尽了力气、流尽了血,也没能等到他回来?。
可是他却并没能醒过来?。
画面从染血的屋子,切换成了那间屋子门口,他走?了十几年的那条乡间小道。
他无知?无觉地在前面走?着,身后,跟着一个又矮又瘦的小男孩。因为腿短,他跟得很?吃力,甚至后来?踉跄着摔倒了。
可他却什么都看不见似的,就?那么一味地往前走?。小男孩面无表情?,利落地爬起来?,继续小跑着往前,想跟上他。
梦里,他就?这样一直一直走?,那条路像是永远也走?不到尽头,而小男孩也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把?他跟丢了。
后来?,他走?到了一片大雾弥漫的旷野。
四?处寂静无声,仿佛天地间只有他一个人。他心慌起来?,拼命跑,拼命喊,想找到一点回应,可是什么都没有。
最?终累得跌坐在地上,心里空荡荡的,几乎再一次窒息。
就?在这个时候,耳边却忽然传来?了噪杂的声响。
他听不出来?是谁。有些耳熟,他却分辨不了。
“你昨天听到方家闹腾的声音了没?”
“那么大动静,我就?住他家挨边,咋能听不见?哎你说,这个方大山家的也是奇了,盼了这些年好容易生了儿子,还又俊又乖,她可好,跟失心疯了似的,打起来?不要?命一样,竟回回都往死里打。”
“是啊,一口一个白眼狼、小畜生,那狠劲儿,啧啧,跟不是从她肚子里托生的一样。”
……
“他婶子,不是我说你,你跟咱娘置气是一码事,可孩子的前程是另一码事。眼看着都能考大学了,你不让他念了,说到底亏的不还是你吗?孩子出息了,还能少得了你的吃花?”
“李翠兰你她娘的倒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你家三子是考不上大学,你不怕老了身边没个人,这会子倒来?撺掇着叫我儿子跑。这小畜生真跑了我上哪儿逮他去,这些年白养他个龟孙子?”
……
……
一段又一段争执吵闹的声音最?后交杂着混在一起,吵得他头痛欲裂。
“别说了!都别再说了!”
医院病房里,邹平章终于叫喊着醒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