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过笑咧咧地回过身子,想着要怎么和小龙女亲热才好。正待兴致勃勃地要看她宠溺的笑颜时,却见陆无双身边位置空荡荡的,桌上那碗绿豆汤兀自摆着,哪里有半点甚么小龙女的影子?他突地一怔,还道是自己出了幻觉,旋即晃了晃脑袋,揉了揉眼睛,瞪目再看,却又不见小龙女。这一下当真是非同小可,他自入古墓以来就与小龙女形影不离,除了解手,自己半步也没离开过她,成亲之后,两人更是如胶似漆地天天黏在一起,现下猛见得至爱不见,他呆立当场,有若被焦雷骤击,心中蓦地大急,粗气乍喘,险些背过气去。
过了几息,面上突然一喜,想到上次自己躲起来把她急得半死,心道:“龙儿一定是要报复我,才故意躲起来的。”这么一想,心中大安,又重新迈起步伐走上前去,众人雷鸣般的欢呼喝彩又复在他耳中回荡。他注意到陆无双正一脸担忧地看着自己。杨过稍稍平静,问道:“义妹,你嫂子去哪儿了?”陆无双见杨过貌若痴呆,呼吸急促,只当他中了这恶僧的法术邪门,急道:“龙姐姐她…她是去解手了罢,大哥,你是被那藏僧使了什么妖法吗?要不要紧?”
杨过听得此语,终于放下心来,喃喃道:“对,对!龙儿去解手了,哪有人喝了水从不解手的,我真是个傻子。”他见得自己给她盛的绿豆汤已没了一大半,顿时精神抖擞,容光重发,血液好似在他身子里又流淌起来。全场之人虽见他怪异表现,但只权当是心情激动所致。
蓦地里响起一个浑浊的男声,似哑非哑,声调不高,发音却异常准确:“十多岁的小娃子也能做武林盟主么?你要是能挡我十招,老衲甘拜下风,若你抵挡不住,咱们便要仍再比试一场,论定胜负。”众人见这个大和尚输了不认账,兀自耍赖撒泼,群情一时激奋,指着前厅怒骂,一齐喝起倒采来。
杨过没想着打退堂鼓,他心知此战避无所避,便大声说了一声:“请诸位安静。”此刻他在人们心中威望甚高,群雄见他发话,当即缄口不言,都是远远望着他,听候差遣。杨过又道:“列位,鞑子不讲信用,那是正常得很,但咱们是礼仪之邦,他们要打,那便打就是了,自是要让他们输得心服口服。”这一番话说得很是得体,把对方说成是无理取闹的孩子,再把自己这边抬成教育儿女的父母,此话一出,在座没有不鼓掌的,都赞他是伶牙俐齿,纷纷附和。
杨过知道郭靖担心他,便走到他面前,道:“郭伯伯,小侄自有分寸,你和郭伯母切莫为我忧虑。”黄蓉笑道:“过儿,你聪明机智远胜于我,日后定是前途无量。”郭靖本是十分担心他,但见他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心中忧虑也去了七八分,道:“过儿,不可逞强,打不过便走,郭伯伯会助你一臂之力。”他嘴笨舌卷,一急之下也不知说什么,便把二十余年前自己初涉江湖时四师父南希仁告诫自己的话径直说了出来。杨过点了点头,便要转身上台。但又被郭靖一把拉住,只见他嘴唇圆成一圈,不住颤动,好似是口吃了,憋了半天才说道:“过儿…过儿,芙儿今年……”黄蓉知他要说什么,急忙打断他:“靖哥哥,眼下大敌当前,有什么话待会再说。”
郭靖似也意识到了不妥,对杨过微微一笑,道:“那便待会再说罢,你放心去。”杨过嘴上应了,心中却道:“你这宝贝女儿就是白送我都不要,她跟了我,我便有二十条臂膀也不够她砍的。”这样想着,却是去看了一眼郭芙,见二武又死皮赖脸地凑在她身边,三人有说有笑的,又想:“这对脓包兄弟都给了她倒也不错,四条臂膀总比两条臂膀砍得要久。”
回首一望台上,见得法王来回踱步,显是等得不耐烦了,当即不再多想,涌身上台。他提起宝剑,也不多话,朝他微一点头,猛攻而去。忽听得耳边当当急响,眼前金光一展,杨过知他对付自己竟用出了金轮,只能飞身后跃,横剑挡去,先行卸了他的力道。他虎口一麻,但也终是挡了下来,暗暗心惊不已。剑轮相击,均是宝器,法王收回金轮,也被震得退了一步,见未得手,又是收势蓄力,再复攻来。杨过学了聪明,变化打法,以快打快,不去强接他的招数,而是健步如飞,脚踏台上栏杆,绕身出剑。
一时之间,两人有如走马观花似的在台上飞舞起来:法王金轮攻出,杨过便以绝顶轻功旁跃避开,长剑对拆,待金轮不转,势力渐消,他便急刺而出。有道是一寸长一寸强,法王这兵器虽然刚猛无比,当者击毙,但在这小小擂台之上却难以施展,他见得眼前劲风一到,便急收轮势,两只手指好似拈花一般,空手去夺他的长剑。杨过长剑微送,转向去攻他左手穴位,法王左手刚收回金轮,便借机一挡,左脚飞身就要踢到杨过腰间,却见得杨过顺势在空中翻了个跟头,这一踢便踢不到他,两人均是互相掉个位置,又复转身交起手来。
此时两人早已拆了二十余招,便是单论接他的金轮,也已不下十招,但众人哪里见过这般精妙绝伦的打法?皆是聚精会神的看着,只想能再多看一会儿是一会儿,竟也无人去数甚么招数。法王心中愤懑不已,他自己堂堂大宗师的身份,竟在三十招内都拿不下一个小辈,便是赢了,脸面也早已丢尽了。心中焦虑已极,怒起一跃,一式倒打金钟跳到台边,摸出五轮,双手一拨,只见这五轮猛烈转动,但却互不相撞,他双掌急出,一道旋转如飞的屏障便朝杨过飞了过去。这招虽覆盖了整个舞台,却暗下蕴含着一个球状轨道,让杨过纵是跃出舞台,也躲不开这裂山碎石的惊天一击。
这时的杨过,却双眼空洞地看着场外,双手忽地垂下,呆立于前。
郭靖见他陡使杀招,早防了这一手,虽不知杨过为何一动不动,但危机时刻,不暇细思,一招“飞龙在天”全身跃在空中,向他头顶搏击下来。法王掌力若是不收,虽能将杨过毙于掌底,自己却也要丧生于这凌厉无伦的降龙掌之下,当下掌力急转,五轮骤停,掉落在地,他“嘿”的一声呼喝,手掌与郭靖相交。郭靖人在半空,无从借力,顺着对方掌势翻了半个斗,向后落下。金轮法王却稳站原地,身不幌,脚不移,居然行若无事。
其实郭靖向后退让,自然而然的消解敌人掌力,乃是武学正道。金轮法王给杨过搅得脸上无光,硬要争回颜面而实接郭靖掌力,却是大耗内力真气,虽似占了上风,内却是吃亏。二人均是并世雄杰,数十招内决难分判高下,金轮法王勉强在一招中先占地步,胸口又不免隐隐生疼,好在对方只求救人,并不继续进招,于是口唇紧闭,暗运内力,打通胸口所凝住的一股滞气。
这一掌对击看似持久,实则深拼内力,只在须臾之间。杨过本委顿在地,突然霍地一个鲤鱼打挺起得身来,极速而前,脚步混乱得全然不似习武之人。他倏地一声飞至陆无双身后,身子急俯,往她旁边脚下一探。
什么也没有。
他仰头、起身,一时踮脚,一时低首,片刻不住地东张西望,好像发了牛疯病似的绕了一大个圈子,从前厅跑到后厅,从后厅奔到花厅。他目欲呲裂,五内俱焚,不论男女,只要是身着白衣的,上去就是提他衣领,看了不是,又重重扔下,顷刻间已然行到穷处。他急停住脚,左顾右盼了一会儿,眼中满是茫然。
陡然眼珠一转,“踏”地一声,猛地疾冲出门。但见街上冷冷清清,空无一人,待要朝远方看去,却被连绵不绝的柳叶尽数遮住。他大吼一声,双足一点,平地高跃,飞身上了房檐,放眼东西相眺,哪里有半个人的影子?他发足狂奔,大叫“姑姑”,一口气跑出二十几里,直到实在没力气了,才一下子委倒在屋顶的瓦片堆中。
青绿色的柳叶兀自花枝招展,枝头上的一只鸟儿在他面前跳来蹦去,叽叽喳喳地叫着,但他的一颗心却斗然沉到底处。突然之间,一丝春日暖风拂过,他全身打了个哆嗦,牙关不住相击,到最后竟是冷得不成样子,蜷缩一团,缓缓瘫了下来,有若堕入冰窟。
忽听耳边似是响起一个声音:“猜猜我是谁?”他蓦地大喜,能量复又充满全身,如同起死回生一般,大声叫道:“姑姑!”猛一转头,伸臂一抓,却抓了个空,身子从房上掉了下来。他头上摔了个大包,却全然不顾疼痛,又重新跳上房顶。但见眼前似是一个白衣女子满脸爱怜地看着他,杨过更是喜极,又是张臂去抱,却又掉下房去。
这时,周围看客愈来愈多,对他指指点点,议论纷纷。一个衣着暴露的鸨儿看不过,她见这个青年头上鲜血淋漓,撞了十多个大包,却浑然不觉疼痛,心中不忍,上去要去扶。刚碰到衣襟时,这青年正好转过头来,脸上霎时变作欣喜不尽的神情,一把抓住自己,道:“姑姑,你去哪儿了,你不高兴我上次骗你是不是?下次可不许这样了。姑姑,我心里怕得很,还当你又走了,上回我在断肠崖和你一起睡着,半夜要去抱你,你却不见了,急得我到处找你都找不到,那绝情谷树丛甚多,我身上可被刺了好多下,后来我怕你担心,都不敢跟你说。后来…后来我等了你十六年,十六年里,我每日都只睡三个时辰,生怕你来了,我却没发现,又让你走了。”他甚觉亲热不够,又双臂一张,抱住了她,继续说道:“姑姑,你这辈子千万不能再离开我啦,咱们在祖师婆婆面前发过誓的,要永永远远都在一起,永生永世都结为夫妻,你可不能……”忽觉鼻间气味有异,再仔细一闻,哪里是小龙女的味道?他心中大惊,如见鬼魅,猛然推开她,瞪目一看,却见得一个容貌平平的女子正一脸茫然地看着自己。顿时气血急涌,直冲顶门,眼前一绿,晕了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杨过慢慢醒转,见得眼前红布红绸,是女子的闺房,心中大奇,正要起身,却觉周身百骸好似碎裂了一般,一点劲也使不上来,逼得他又躺了下去。
一阵脚步声踢踏传来,杨过躺好不动,眼睛瞥到门边,门嘎吱一声开了,一个女子掩上门走了过来。她见杨过正睁着眼睛看着自己,便即笑道:“公子,我又不是你姑姑,你这般看我干嘛。”说着手里拿了一碗稀粥,上前正要喂他。杨过道:“姑娘,真是对不住,我一时糊涂,定是叫了你好多声姑姑。”那女子见他一脸自责,忙道:“公子原叫什么便叫什么,奴家自是无妨。”杨过轻轻问道:“敢问姑娘芳名?”那女子道:“我没有名字,从小妈妈叫我杏儿,再大点儿,我就被她卖到这儿来,这里的老妈妈也都管我叫杏儿。”
杨过听她口吻,已知自己身在妓院之中,他一生都未曾踏足于此,今日竟得偶遇,不禁苦笑。思了几个念头,又道:“那我便叫你杏儿姑娘罢。杏儿姑娘,我有要紧的急事,不能在你这呆着了,你的大恩我很感激,我叫杨过,来日你若碰到什么困难,便到这襄阳城里去找郭靖郭大侠,报我的名号,他定会给你办得服服帖帖。”话刚说完,却想到自己可得先给人家些银两,便往袖中摸去,但觉空空如也,浑无一物,这才想到自己将钱都放在姑姑那儿。他极是尴尬,手还停在袖中,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
杏儿见他如此,急道:“公子不必了,我不能拿这钱,你…你自己好好拿着。”杨过见她一脸天真烂漫,话说不到两句便满脸涨红,心道:“我真是个大蠢驴,这姑娘心地纯良,救人便是救人,根本没想到甚么钱财,杨过啊杨过,你真当自己是什么大侠了吗,拿钱去侮辱人家,你连个小姑娘都不比不上!”
他朝看杏儿脸上看去,上面长满一粒粒的红痘,可他却觉得眼前这个少女的眼里清澈难言,直像天上的银河,便是古往今来所有的美貌女子排作一列通通放她边上,也敌不过她半分。杨过自惭形秽,收回目光,再也不敢看她,拱了拱手,道了一谢,便要推门而出。
猛听得门外一个声音说道:“死□□,今天又没接到客,就连李麻子都不点你,整天死在房里,养你干嘛用的?还不快滚出来给我干点活?”
杨过莫名火起,怒不可遏,双脚踏出,正要出手将她好好教训一顿,却被杏儿一把拉住,道:“公子,我是苦命人,不必管我,你快走吧,不然妈妈又要打我了。”他一时愣住了,目光呆滞地看着她,见那一滴泪珠在她眼中泛着,却怎么也掉不出来,登时一想:“我要是出手了,只怕我走之后,她就要被打个半死。”杏儿也在盯着他,挤眉弄眼示意自己快走。
杨过心痛如绞,他一生任侠仗义,快意恩仇,从没遭过这番境地,一天中连续遭受两次无法言说的苦楚,让他如何不气为之夺,心为之碎?当下声音全哑,硬生生从喉咙中挤出几个字来:“等我找到姑姑,一定回来把你赎出来。”
他狠下心来,转身跳窗,急奔而去,跑出十余丈,再也忍耐不住,大声哭了出来。这哭声凄凉无比,久久回荡,山头落着的乌鸦为之所震,四处飞散,各自不知所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