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床边,低下头,她一边专心致志地剥橘子,一边轻声和老人惯常地唠叨几句:“……爷爷,没事了,昭昭来陪你说说话。”
“最近的事情好多,我一下子都不知道从哪里讲起。”
在病房电视的声音掩盖下,这几句说出口,几乎算是喃喃。
老人听不懂她没头没尾的咕哝,呆愣愣的眼神,只盯着她手里那几瓣橘子。
陈昭笑笑,从一旁床头柜上的抽纸盒里拽了几张纸,帮老人擦了擦嘴边的口水,继而小心翼翼,递过去一瓣橘子。
“住院费又涨了,好在兼职的地方给我涨了工资,还有一个……嗯,冤大头,主动找上门,让我给他当秘书,”她说着,右手撑住脸颊,趴在床边,时不时又喂过去一瓣新的,或是再帮老人擦擦口水,“只是有一件事不太好,爷爷,我本来不打算跟你说,因为说出来,你一定会骂我的。”
老人只顾着咀嚼,眼神压根没再瞧向她。
她笑笑,深深垂下头。
“但今天恰好过来了,爷爷,不跟你说的话,我……有时候觉得快喘不过气了。”
橘子在手里把玩良久。
她复又伸手,摸了摸老人因消瘦而凹陷下去的脸颊,许多莫名的情绪才仿佛都在这时,一齐挤在喉咙口。
她自知顽固,所以从来不会对任何人哭诉自己的遭遇,也因为她自小就深知人类的劣根性,没有扎在自己身上的针,永远只是无关痛痒。
但爷爷不一样。
爷爷和她血脉相连,爷爷把她养大,爷爷把她放在心尖尖上,总会跟在身后,殷殷切切地喊她“昭昭”、“昭昭”。
她想到这,嘴角蓦地向下一撇,急忙调整表情,才憋住几颗不争气的眼泪。
可说出来的话,依旧像是哽咽:“我知道我这是没骨气,不讲诚信,可是爷爷……钟同学回来了。”
——“爷爷,我很想抱抱他。”
钟同学。
不记得多久没有在旁人面前提起的名词。
说出口的瞬间,病床上呆呆看着天花板的老人,却倏而着急地拍了拍她的手背,连嘴里没咽下去的橘子,也跟着口水一起淌在嘴边。
陈昭不明所以,又怕他被呛到,连忙擦了擦眼泪,起身帮他拍背顺气。
老人依旧在咕哝着什么,不住拽着她的衣角。
她只得一边俯身去听,一边安慰:“没事,没事,你慢慢说,怎么了?呛到了?”
一个并不怎么连贯的词语从老人嘴里蹦出来,断断续续,说的是“中山、装”。
然后是,“小、钟”。
最后。
是“结、结婚”。
陈昭:“……”
听清那几个词,她的动作也跟着僵在原地。
是了。
似乎是很多年前。
在爷爷还没生病的时候,在那个破旧的老屋。
她说请钟同学到家里吃饭,爷爷到菜市场买了鸡鸭鱼肉,摆满丰富的一桌。
最最疼爱她的爷爷,在饭桌上笑眯眯地拍了拍钟邵奇的肩膀。
他复又指了指陈昭,眼角全是慈爱的笑纹。
——“小钟啊,以后穿着爷爷做的中山装,来娶我家昭昭回家吧?”
那时钟邵奇说什么了呢?
那个如松竹挺拔,微微抿着唇角的少年。
曾经庄而重之地,在爷爷面前点了头。
一晃是十年。
她的爷爷已经什么都记不清了。
有时候甚至记不清楚她是他养大的小孙女,也记不清楚她的名字,却还记得很多年前那个傍晚,有个臭小子答应他,要接过他的掌上明珠,好好地,好好把她护在手心里。
他是那样急切地拍着陈昭的手啊,呜呜咽咽地说着“小、小钟”,说着“结婚”。
可是,她又该怎么告诉最疼爱她的爷爷,钟邵奇和她,都早已经不可能再回头。
陈昭静静地直起身,僵硬着身体,重新在病床边的塑料凳上落座。
她一下又一下轻抚着老人的脸颊,试图安抚他的情绪,却连自己的情绪都无法平复下来。
——“叩、叩叩”。
恰是时。
敲门声一重两轻,从身后传来,打断了陈昭短暂的失态。
她慌乱地擦了擦脸。
刚要起身让开位置,方便护士查房,却又在这过分的安静里,蓦地,像是意识到什么,扭过头去。
与推门而入的男人,就这样迎面撞上视线。
陈昭:“……”
一个橘子自她掌心脱手而去,骨碌碌滚到地上。
滚到男人脚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