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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番外三 夫妻(下)(2 / 2)


只是看着天花板,看着窗外?,最后才看他。

最后,才露出一个很纯粹、很温柔的笑。

“我好像又梦见钟同学了,”她说,“他真好啊,世?界上怎么会?有?钟同学这么好的人呢。”

他。

她在自己的钟同学面前,用“他”这种第三人称来尽述赞美。

记忆的错乱,衰退的大脑,似乎没有给?相濡以沫或同甘共苦以例外?。

可钟邵奇只是笑笑,反手紧攥她爬满老年斑的右手。

“是啊,他真好,你也特别特别好。”

“你也认识他吗,”陈昭一脸惊喜,复又压低声音,轻声细语,“那我偷偷问你哈,他后来有没有给?我唱圣诞歌?我年纪大了,开始忘事了。”

“有?啊。”

“那他后来有没有回来上海,有?没有再找到我?”

“有?啊。不仅找到你了,他还?向你求婚,你还?嫁给?他了,你只是……只是因为生病了,所?以记得的东西少一点,但没关系,我可以给?你证实,”他在她面前,摆了摆几十年来戴着婚戒的右手,“你确实成为了钟太太,也是唯一的钟太太。”

“……”

她一眨不眨地看着他手上的婚戒,低头,也看看自己的。

是一对。

“哦……那我就放心了,”她又笑,孩子气地咕哝,“是我睡糊涂了呀,我吓死了,不然钟同学便宜给?别人,我多难受,可不开心了……”

她说着,苦恼地挠了挠白发。

好半天,看看戒指,又抬头,看看面前的“老爷爷”,忽而又反应过来,惊喜地喊一声:“啊,那这么说,你就是钟同学——和我一样老了的钟同学!”

他点头。

“——老了也这么帅,我的眼光真不错。”

钟邵奇被她那几十年如一日的一惊一乍逗笑,伸手,将她睡乱的鬓发别到耳后:“好好好,谢谢,你每天都来这么一次,我都被夸习惯了。”

“是吗?才没有,我记住你的脸了。”

“……那就没有,是我记错了。”

难得她精神好,两人你一句,我一句,仿佛还?是昨日时光。

脑血栓带来的部分偏瘫,让她在床上难以挪动,但脸上的表情依然鲜活,和几十年前初次采访时相比,除了些许岁月的痕迹,能看得出来,她过得很开心,至少没有变成个忧愁的老人家,也没有病痛带来的怨天尤人。

李悦感慨着,盯着镜头,不自觉死死攥住了台本。

一口气还?没呼出来。

末了,却也是躺在床上咧嘴笑着的、满头华发的老太太,忽然说了一句:“好吧,我承认,我觉得……我好像还得了爷爷那种病,我最近越来越不记得你了。”

这一句,足够打破许多欲盖弥彰的强掩悲伤。

她偏过头,问他:“爷爷得了病,好好养着,也没活很多年,我是不是也快了?”

很认真的语气。

“人老了,我们都老了,总会有?点这样那样的病痛,这很正常,”而他安慰着,“但你恢复得很好,不会?有?事的,我会?给?你请最好的医生,我还?等着我再老一点,我家老太太给?我推轮椅——”

“可我总觉得有?点害怕。”

“……”

她笑:“钟同学,我以后死了,我不想土葬,土底下蛇虫鼠蚁都有,他们咬我怎么办,干脆火化好了,但我又怕火,所?以你可不可以看着我火化,这样我就不怕了。”

“……”

钟邵奇取下金丝眼镜,双手抵住额角,没有应话。

导演试图指挥摄影师拉近镜头,而李悦陡然伸手,摇摇头,制止了他们的动作。

媒体工作者的工作固然是制造噱头,可把动情时的眼泪呈现给公众,也是对所?有?受访人最大的不尊重。

这是他只留给?妻子的时间。

无需与任何人分享的脆弱。

陈昭伸手,颤颤巍巍,把自家先生的脸掰扯来掰扯去,为人擦了擦眼泪。

“还?有?,我不要葬在钟家的陵园里,钟同学,你知道,老爷子不喜欢我的,以后我死掉了,变成鬼,还?要被他骂……多惨啊,我想和爷爷一样,葬回我们崇义老家,爷爷在那里孤零零地,就连我爸也葬在香港公墓,没人陪他,爷爷带大我,现在我也该去陪着他了。”

“……好不好?”

“好。”

“以后我走了,我就在天上等你,你又不是孤零零的,所?以你不要哭,好不好?”

“好。”

“对了,还?有?一件事我想问你。”

“什么事?”

“钟同学叫什么名字来着?”她笑得羞怯,“我只记得钟同学、钟同学,努力不忘记这个就够辛苦了,可他叫什么名字,我又忘了,可不可以再说一次给我听啊。”

“……”

昭昭啊,又忘记了,又搞混了,比小孩子还?要迷糊的老人家。

钟邵奇定定看她,笑笑,轻轻擦拭通红的眼圈。

许久,他轻声说:“他叫钟绍齐。克绍箕裘的绍,齐家治国的齐。”

“啊,这么奇怪,克哨机球,齐家治国?”

“不是那个哨,”他拉过她的手,在她掌心,一笔一划,“是昭昭的昭,没了太阳,加上绞丝旁,介绍的绍。”

“哦——”

她恍然大悟。

“那下次我不会?记错了,谢谢你啦,老头子。”

镜头的最后一个剪影。

是满头白发的钟太,眼睛弯弯成月牙,夕阳残照,洒落她衰减眉眼,而她仍然那样专注、那样温柔地看着自己的丈夫。

后来的人都以为这是一张记录最后恩爱时光的照片。

或许——

泪流满面的李悦想,或许,只有钟先生自己能体味到,这其间的时光残酷。

好在。

他总有日复一日,在最后的时光里,反复介绍自己的耐心。

=

2059年7月7日。

媒体蜂拥于香港养和医院大门前。

钟氏集团董事长钟礼烨携夫人周彤,恒成地产宋笙同丈夫江瑜侃,甚至隐退幕后多年的娱乐圈一众名人,都先后到访,从后门匆匆入内,约莫一小时后,方才纷纷避开人群,绕道地下停车场驱车离去。

SZ话事人钟意忱姗姗来迟,避而不答媒体们围追堵截的潮涌疑问;二把手钟意晟从美国飞回,几乎一落地便马不停蹄赶来,更和出言不逊质问“您母亲是否病危”的记者大打出手,整个局面乱作一团。

可从始至终陪护在妻子?身边,昔日叱咤风云的商场大鳄,而今的慈善名流——钟邵奇钟老先生,却始终没有露面。

唯独一张似乎经医院护士偷偷拍下的照片,在媒体记者间疯传。

照片上。

从来只留给?大众儒雅温文形象的钟老先生,蹲在床边,右手捂脸,也掩不住满脸是泪,白发凌乱。

拍下这张照片的护士说,这张照片拍摄当天,正是医生宣告,钟老太太已经陷入多脏器衰竭所致休克状态的7号凌晨。

“老先生开始一直很冷静,一直说,愿意花最大代价……不计代价,希望医生能够让太太不要走得这么辛苦,可是老太太突然不知道怎么了,中间突然清醒了一下,死死拉着先生的手,一直说‘我走了你怎么办’、‘你要好好的’,她还没说完,钟老先生的情绪就崩溃了。”

“老太太很快就不行了,送进手术室,做完手术还是没有?起色,一直在昏迷。然后那天,老先生就这样,一直在病房里哭了很久,谁都劝不住。后来,就连大钟小姐和钟先生也跟着哭……其实我们跟了这么多年医院,心里也有?底的,但没想到,钟先生最后送老太太的时候,他一握住老太太的手,说‘别害怕’,老太太的眼角,突然就掉了颗眼泪下来。”

谁也没想到——谁也想不到,她对他,究竟有?多么难以跨越的不舍和眷恋。

就像谁也没想到,就是这张偷拍而留下的照片,会?成为他们生时最后的一张合影那样。

偏偏,却还是他一生中最狼狈、最无助的模样。

8日晚十一点。

陈昭经过三次手术,均因身体不可抗力?中止。

夜间急性并发症发作,抢救无效,心跳呼吸均告停。

等待一夜的媒体接到“线人”的传讯,深更半夜,医院大楼外有?如水沸。

当是时,钟家、宋家、江家三路保镖,生生在医院外开出一条铜墙铁壁般难侵过道,半小时后,遗体由白布覆盖,运送而出,回到浅水湾钟家宅邸。

直至这时,钟邵奇依旧没有?出面说过一句话。

生或死,他只是静默地陪护在妻子?身边,亲手为她盖上白布也好,独自一人坐在后车厢,和她逐渐冰冷的身体坐在一起,走完最后一段回家的路也好。

他依旧那样沉稳淡然,指挥着护送遗体,叮嘱儿女稳住股市“军心”,仿佛对这场生离死别,终于在那一次淋漓尽致的哭泣里断送了所?有?的情绪。

他伪装得这样好。

只要陈昭不在,他对所有?人都能伪装得这样好,滴水不漏,不露破绽。

可次日清晨。

在那篇讣告发出的前一个半小时,他却在儿女的见证下,收到了一份从大陆广州电视台【拾忆】节目组寄来的、意外的礼物。

一个U盘,三个加起来不过十来分钟的视频。

虽然短小,但与那部在大陆剪辑播出的纪录片不同,这是专门为他录制的,陈小姐准备在他八十岁生日时拿出来炫耀的惊喜。

钟意忱把U盘交给弟弟,坐在了父亲身边。

紧接着,钟意晟摆弄着USB,接入显示屏投影。

短暂的花屏过后。

年轻的、三十岁出头的陈小姐,就这样隔着荏苒岁月,坐在了他们的面前。

“Hello~看得见我吗?”她摆手,笑起来时,两颊酒窝深深,“钟生,你好啊,没想到吧,我现在可比你年轻了几十岁,我漂不漂亮?说真心话,很漂亮吧?”

她梳着干净的马尾辫,素着脸,一下子?像是回到了十七八岁的时候,年轻又朝气的模样。

“咳,要求节目组给?我录这个,实在有点点小丢脸,不过我一想到你看到的时候,那个特别特别喜欢又有点小害羞的表情,”她学得有?模有样,还?作势要把自己的耳根搓红,展示给他看,“我就觉得——还?是挺值得的,哈哈哈。不过我可不能录太久,意忱那个小丫头过一会?儿又得哭了,她这小粘人精。”

“……”

投影屏的荧光落在钟意忱的侧脸,长睫微颤,恍惚却没遮住泪意。

“好了,我正式开始说了,从哪说起呢。哦对了,我们今年结婚一年啦!这一年真是来之不易,你知道,我们从十七岁开始认识,三十二岁才结婚,这可真是恋爱长跑中的长跑了,你要真换了十五年前的我,我完全不敢想,有?一天我们会睡在一张床上,哈哈哈~”

说话间,没皮没脸的陈昭小姐捂着脸。

捂一会?儿,又张开手指缝隙,轻咳两声,“好了好了,差点忘记在录视频,那就说点正经的,对了,节目组跟我说这是要谈婚姻感想来着。嗯……婚姻感想,这一年的话,最想跟你说的,我想想,大概是‘谢谢’吧。”

她正色得有?点搞笑,又有?点让人莫名眼角发酸。

那么熟悉的声音响在耳边,说着:“钟生,你也知道,我小时候其实经常抱怨老天的,我抱怨他给?我一个不负责任的父亲,给?我一个爱凶我又拜金的亲妈,嗯,还?有?很多很多,但是光跟你结婚的这一年,我突然变成一个巨——爱说谢谢的人。因为你跟我一起,所?以我现在看着世?界,觉得老天并没有太亏待我,虽然让我过了不太好的青少?年时期,但它把世?上最好的选择留给?了我——对了,还?附赠一个全世界最可爱的小女儿。所?以呢,想跟你说谢谢,说多少?次都不觉得多。好了,就说到这吧,听见你女儿哭了没有?我去哄她啦,下次见~”

伴着她轻轻摆手,画面一闪,自动顺延播放下一个视频。

钟邵奇抬起头,笑着,看着那屏幕。

这次,是四十二岁的钟太太,偷偷摸摸避开两个粘人的小包子?,在玩具间录影。

“好了,钟生,还?有?我的两个大宝贝儿,沉沉,阿晟,能看到吧?”

她确认着视频录制开始,这才坐回原位。

“嗯……虽然不想承认,但是时间真是过得太快了,一眨眼,离我上次录视频,竟然已经差不多十年了。我感觉我还?没认认真真年轻一下,竟然就已经是两个孩子?的亲亲妈咪了,哈哈哈,”说着,钟太没忍住,几乎是下意识的、满脸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这十年我的感想真是太多了,感觉一下子?说不清楚,真要选重点说的话,那就是——”

“很麻烦。”

她很认真的,复又重复一遍,“烦死了那种烦,没有任何艺术加工的喔。”

“不结婚的时候,黏黏糊糊的,你哄哄我,我哄哄你,好像没什么过不去的坎,但是结婚以后,就慢慢变成三个人、四个人的事,柴米油盐酱醋茶,公司事业俩娃娃,什么事都得操心,不管以前再恩爱,总得吵架,冷的热的,说实话,也摔过东西——虽然某人都给我原样买回来了。话说之前采访,钟生,你也说过我缺点是不是?那大家打平了啊,都不准说了。”

钟太太冲人眨眨眼。

“但我补充一句,……虽然麻烦,”她笑,“但是因为我遇到的是你,所?以,我想能把吵架也当做过日子的调剂,或许是幸福的一种吧,咳,好像昨天还?跟你因为忱忱去哪个中学吵架了,钟生,我先跟你说对不起,但我跟你打赌,到最后你还?是听我的,哈——等等,隔壁该不是阿晟又被气哭了吧?我得去看看,先不录了,谢谢谢谢大家。”

伴着钟太太慌不择路地起身出门,喊一声“忱忱,弟弟怎么又哭了?”,视频也切换播放页,到了最后一个。

这次是六十二岁,哪怕反复染黑,也遮不住偶尔鬓间没藏好的白发——是老了很多的钟太太。

那个十年,或许是因为正逢老友宋致宁罹患肺癌去世,所?以视频上,刚刚参加完葬礼回来的钟太,显得格外苍白憔悴些。

她在镜头前沉默许久许久,斟酌字词,末了,也不过说一句:“唉,说真的,人老了,就会死的。”

“这几年,咱们身边走的人开始越来越多,我也在想,要是我哪一天也走到这一步,该怎么办呢,钟生,我们俩结婚这么些年,如果哪一天我先走,又或是……你离开我,我觉得日子都一下子?塌了天似的,你说是不是?”

她有些苦恼地捏了捏眉心,又是好一阵的沉思。

“结婚的时候是为了爱嘛,但是婚结得久了,想的就是你陪陪我,我陪陪你,什么情啊爱啊,到最后都只是说,对我而言,我希望能健康一点,能长命百岁,以后我能陪你久一点。想起来真是有点后悔,年轻的时候我猛起来,一个人能干两瓶威士忌,对身体不好,真的不好,以后一点也不沾了,要拉着你天天去散步,去锻炼才行。”

“还?有?……”

陈昭顿了顿,压低声音:“我知道这么说你会?不开心啦,但是,还?是要偷偷跟你说,其实上次你让我去找Dr.李做检查我没有去,因为据说要扎针,你知道你老婆我啦,年纪越大越怕打针,你又出国去了,要是找意忱啊、阿晟啊,又怪丢脸的,”她弯弯眼睛,“所?以这次就没去哦,等你回来了,一起去打针吧——能找个人老了的时候一起挨针,这就是我总结出来的结婚经验喔!好了好了,不说了,我要去接外?孙女放学了,希望下个十年的时候,还?能接着这么跟你说悄悄话。”

她眨了眨眼。

说得更低,更小心又不好意思,却还是字字清晰:“爱你哦,老伴~”

画面在她的笑容里定格。

钟邵奇和已经长大成人的孩子们,依旧坐在原地,许久许久。

而后,钟老先生起身,走到窗边,拉开窗帘。

风沿着窗缝吹进房间,书桌上的纸页翻飞,是厚厚一摞病历和资料,写满了他在妻子?患病这两年做满了的各色笔记。

背过身,他冲儿女摆了摆手。

“关了吧。还?有?,外?头起风了,你妈妈怕冷,你们到楼下,守着天后庙的住持念经,给?她烧烧元宝。”

“阿爸……”

“我没事。”

两姐弟对视一眼。

在他们家里,父亲和母亲不一样,父亲看着温柔,却总有他自己的底线、原则和坚持,做子?女的,只能尊重,永远也没法像母亲一样,坐到他身边。

他站得太高,身边的位置太窄。

或许能予以世人一视同仁的温柔,但独一份的耐心,从来只留一份。

“……那阿爸,”同样眼眶红红的钟意忱拍了拍弟弟的手背,先一步出声,“你好好休息,我们先下楼了。”

话音落下,USB被干净利落地取出,投影屏也跟着关闭。

不久,门锁合上,房间里重归寂静,亦只剩下他一个。

钟邵奇看着窗外?。

原本倒真的没想哭的——他很少?哭,前一天又哭得那么厉害,自己明白,能往外?流出去的眼泪都流光了,往心里的从没断过,就不必哭给别人看了。

可去医院时没来得及收的、妻子的手机忽然锲而不舍响起来。

他受不住吵,不得不走到床头柜边,瞄了一眼,是个陌生的推销电话。

挂断几次,还?是打来,他索性接起。

一接,对面热烈嗓音,便大咧咧嚷起来:“钟太太是吧,请问对我们新推出的旅行套餐感不感兴趣?夕阳红旅行团,带老伴两人游打八折,如果……”

“不用打来了,”他打断对方,“她不在了,不用再打来了。”

她不在了。

“……”

对面沉默着,被他猛一下挂断电话。

她不在了。

他取下眼镜,捏着眉心,竟被呛得发笑。

而这四个字啊,终于成为歇斯底里哭泣的理由。

=

“2059年7月8日晚11点37分,爱妻因抢救无效离世。

痛失所爱,无心应对媒体。望公众留予空间,不胜感激。另,爱妻遗嘱,将名下所?有?约8亿港币资产,尽数捐献给上海儿童慈善基金会?,我亦于本月签署捐献协议,日后公禀。

愿生命虽逝去,而爱尚永存。

钟邵奇亲笔”

作者有话要说:对不起,我先哭为敬。

后面还有一个钟意晟视角的钟生老年番外,以及洛洛番外×1,父母爱情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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