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五月,院子里的老槐树那一片盛大的绿荫里,又一次添上了星星点点的淡黄色。
树下有一位满头银丝的老妇人掀着袖管,手里拿着一支长棍,手臂往上的瞬间,长棍摇晃着抖落了簌簌的槐花。
盈香满头。
穿着浅蓝色背带裤的小孩儿大睁着一双透亮的眼睛,在淡黄的槐花散落下来的时候,便连忙端着手里的筛子往前头去接。
颜色发暗的轩窗半开着,有人临着回廊,隔着一池荷塘,远远地瞧见了这一幕。
金丝边框的眼镜后,是一双漆黑沉静的眼睛。
院子里那一幅烟火气十足的画面,却未曾在这双眼睛里,多添几分温度,兴起几缕波澜。
“云殊,你最近……究竟是怎么了?”
站在那一方长长的乌木书案前,西装革履的谢晋犹豫了好一会儿,喉结动了动,最终还是没有忍住问了一句。
而与他隔着一张书案相对而立的那个男人穿着一件亚麻的纯白单袍,猫眼石的扣子散开两颗,露出半边锁骨,衣带系得有些松散,衣袖的边缘在轩窗外洒进来的阳光下,闪烁着银丝暗云纹的痕迹。
他的肌肤是一种病态的苍白,一张面容在半明半暗的光影间,近乎无暇,宛如美玉一般。
他的眉眼生得张扬漂亮,艳质灼灼,左边双眼皮的褶皱舒展开来的时候,就会显露出上头那一点殷红的小痣。
于是他垂眼时,总会多添几分令人无法忽视的致命风情。
只是戴在他眼前镶了金丝边的镜片冰冷没有温度,替他压下了几分眉眼间张扬的颜色,平添了冷淡禁欲的味道。
这样漂亮的皮囊,仿佛逃过了岁月的辗转磋磨,即便如今他已是二十六岁的年纪,看着却仍如少年一般。
风月不改,他亦未改。
谢晋的话在他耳畔,好似一颗极小的石子落入水里,未曾惊起丝毫波澜,他仍望着窗外,隔着水波粼粼的池塘,望向院子里那颗老槐下,一老一小两双人影,一双眼瞳漆黑,镜片仍泛着薄冷的光。
似有几分漫不经心,他的手指还在窗棂上轻轻地扣了扣。
谢晋有点无奈,“《天阙》我替你取回来了。”
在他眼前的这个一言不发的男人,叫做慕云殊。
是自少年时起,便已在书画界名声大盛的天才山水画家。
十年的时间,这位曾经惊艳画坛的天才少年,已经成为了华国书画界公认的山水画大师。
他的画作在国外更是被拍成了天价。
只是这一次,慕云殊耗时一年创作而成的《天阙》一出,就在书画界引起了极大的争论。
因为这幅画虽然笔法仍然纯熟到无可挑剔,但与他往日的画作相比,确乎是少了些意境。
就好像被抽了骨的柔软皮囊,形在而神韵不复。
虽然仍可以算得上是一副佳作,但书画界里许多颇有见地的老人们却还是从这幅画里看出来一些端倪。
终究是不如慕云殊以往的作品那般令人惊艳。
像是少了一点点什么东西似的,使得这幅画还不够尽善尽美。
向来备受瞩目的这位天才画家沉寂三年,复出的作品和他以往的那些画作相比,却只能算作是差强人意。
这些天,外面都在传,这位少年成名的山水画大师慕云殊,会不会已经是江郎才尽了?
虽然谢晋跟慕云殊已经认识了十年,但是此刻他站在慕云殊面前,却还是没有办法从他那张没有什么表情的面容上获悉他此刻内心里的想法。
或许他本就没有在想些什么,就好像外面的那些流言蜚语都与他无关。
直到谢晋将画筒里的那副画取出来,小心地铺展在案上,慕云殊听见纸张微响的声音,他纤长的睫毛似乎颤动了一下,忽而回头看向书案上铺开的那副画。
半晌,谢晋听见他开了口,嗓音微低,却仍旧清朗动听,“谢了。”
谢晋无声地摇了摇头,转身推门出去了。
房间里顿时只剩下慕云殊一个人,他站在书案前,目光一直停在那幅画上,镜片后漂亮的眉眼渐渐像是拢了阴沉的情绪,好像还带着些难言的烦躁。
彼时,敲门声忽然传来,紧接着便有人推门进来。
那分明是方才还在院子里的老槐树下和她的小孙儿一起打槐花的老妇人。
只见她手里端着一只瓷碗,里头是乌黑的药汁,热气儿氤氲着飘散出来,空气中多添了几分发苦的味道。
慕云殊眉头微拧。
老妇人却笑吟吟地端着药碗儿走了过来,“少爷,该喝药了。”
“放着吧。”
他低下眼帘,淡淡地说了一句。
这话说完,慕云殊却迟迟没有见她依言将手里的药碗放下来,于是他抬眼看向她时,便正对上那双满含笑意的眼睛。
“……”
贺姨总是这样。
当慕云殊伸手去接她手里端着的那只药碗时,那个穿着背带裤的小豆丁忽然从门外跑了进来。
一碟刚出锅的槐花糖糕被还没有书案高的小孩儿放在了他的面前。
“哥哥喝完药,吃糖糕就不苦啦!”
慕云殊端着药碗,低眼的时候就看见小孩儿正仰着头用那双圆圆的眼睛望着他。
或许是因为那碟糖糕。
慕云殊竟破天荒地伸手摸了摸小孩儿的脑袋。
眼见着慕云殊喝了药,贺姨这才算是松了口气。
这位慕家的少爷向来体弱,十多年来,汤药从来就没有断过。
慕家的大爷慕羡礼怕他不肯按时喝药,就让贺姨每每送药时,一定得盯着他喝了才好。
于是贺姨这一盯,就差不多快十年。
当贺姨收了碗,抱着自己的小孙儿走出去之后,屋子里的慕云殊伸手捏起一块糖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