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不其然,还不等郑沛同反应过来请罪,嘉康帝已经先一步将他点了出来。
“你是郑渊的儿子?”
皇帝平和却不失威严的声音响起,郑沛同一颗心渐渐沉入深渊,无边的恐惧化为张牙舞爪的藤蔓,将他整颗心紧紧包裹,几乎要窒息。
强忍着浑身的颤栗,郑沛同镇定心神,大着胆子抬起头。
只见嘉康帝抱着纯福郡主坐在不远处,并不比他高多少,却只那般居高临下的看着他,还不曾说只言片语,便让郑沛同心生惶恐。
“是,学生郑沛同叩见皇上,”哪怕郑沛同极力压抑,也依旧能听出他话语中的颤意。
嘉康帝突然一笑,抬手点点郑沛同:“不错,郑渊生了个好儿子。”
说罢便站起身,眼神若有似无的环视了一圈,在陆憬身上一顿,又移去别处,抱着阿鸢往外走,一边走一边问:“纯福和朕一块儿去陪皇祖母用午膳吧?”
阿鸢有些犹豫,平宁长公主叮嘱过她少在宫里用膳,却在嘉康帝转身之时与陆憬遥遥对视了一眼,转而点点头,满脸兴奋道:“纯福要吃桂花糖藕!”
嘉康帝眉目疏朗,对于阿鸢的要求满口应允。
双手交叠站在门边的李德全扯开嗓子喊道:“起驾寿康宫——”
“等等,等等!”
堪堪跨出门槛时,阿鸢突然连声喊停。
等嘉康帝一头雾水的站定,还没来得及问她怎么了,便见阿鸢趴在自己肩上。
唇角轻翘,露出米粒似的小白牙,白嫩嫩的脸颊微微泛红,衬得左侧腮边的梨涡如同掬了一捧蜜,莹润的双眸更是熠熠生辉,脆生生的朝陆憬喊道。
“陆憬你何时下学?我娘让我与你一道回去,等你下学了记得来寿康宫寻我。”
阿鸢方才可看得清楚,使赵暄晕过去的那一脚是陆憬踹的,依照赵暄那睚眦必报的性子,难保等赵暄醒来之后不会找陆憬算账。
因此,她才故意说要与陆憬一同回去,若是赵暄醒来,要与陆憬寻晦气,多少也会因她的缘故而投鼠忌器。
阿鸢偷偷叹了口气,趁她的面子还能做数,能护他一时便护一时吧。
郑沛同的眼神在阿鸢与陆憬身上来回转动,纯福郡主没点头要走,皇上竟也站在原地,黑如点墨的眸子随她的目光一道落在陆憬身上。
不由得在心底里犯嘀咕:若是自己被嘉康帝这般打量,怕是腿脚都吓得发软了,这小子怕是真傻,竟也不晓得怕。
转眼又看见在等他答复的纯福郡主,啧啧称奇:怕也是傻人有傻福,不声不响的,什么时候攀上纯福郡主了?
郑沛同本就是个半大孩子,性子跳脱忘性也大,嘉康帝没问责的意思,他自己便把方才几乎要吓得尿裤子的恐惧抛去了九霄云外,乐颠颠的插嘴道:“郡主你有所不知,陆憬他不会说话,不用等他答复你了,这样吧,回头我领着他去宫里找你。”
话音刚落,郑沛同后脑勺便挨了一记重拳,待他摸着头转身看去,竟发现自己被陆憬恶狠狠的瞪了一眼,正满头疑问之时,耳畔便传来一声轻巧的应答,瞳孔倏地放大,如同受了什么惊吓一般。
郑沛同目瞪口呆地指着发声的陆憬,转头看向阿鸢这边,就见嘉康帝神色古怪,像是有些激动却又掺杂了别的情绪,却自己正满心疑问,并未将嘉康帝的异象放在心上,结巴道:“他……他……”
便听阿鸢郑重道:“他会说话,”说罢,又自然的与陆憬告辞:“那我先走啦,你记得来哦。”
而后才乖乖巧巧的和嘉康帝说:“皇帝舅舅我们可以走啦。”
嘉康帝此时已经恢复如常,仿佛那一瞬的动容从不曾出现,笑眯眯的打趣了几句,才抱着阿鸢一同坐上龙撵。
待嘉康帝一行人浩浩荡荡的离去,最后一个内侍的身影也从拐角处消失,如同惊弓之鸟的学子们,才抖着腿,互相搀扶着从地上爬起来,三三两两的聚在一起,眼神时不时的往陆憬那边瞟,嘀嘀咕咕的说着什么,却无人再敢上前冒犯。
郑沛同在座位上扭来扭去坐如针毡,犹豫再三,与唐懋对视一眼,齐齐转身面向陆憬。
两人的视线炽热无比,陆憬却如同毫无察觉一般,自顾自的垂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你会说话?”郑沛同忍无可忍率先开口问道:“你不是傻子?我们从前帮你那么多回,也不见你说声谢谢!”
早前便说了,郑沛同此人好打抱不平,之前就明里暗里帮痴傻的“陆憬”挡过几回赵暄的寻衅。
话音刚落,便被陆憬眼风凌厉的横了一眼。
这一眼,郑沛同便确定了陆憬真不是傻子,乐颠颠的和唐懋对视一笑。
两个话唠彻底打开了话匣子,凑在陆憬身边你一言我一语的说个不停。
这群学子这般闹了一场,今日的课也是上不成了,教学的博士至今还没回来,过了大概半个时辰,国子监祭酒过来说八皇子已经醒了,让众学子不必担忧,又说事已至此,今日便放半日假,让这群孩子收拾收拾回家去。
郑沛同和唐懋还在兴致勃勃的说着话,听说赵暄已经醒来,一脸兴味的问道:“八皇子醒了?咦?他怎么没来找你麻烦?”
问的是陆憬,他不答郑沛同也不尴尬,唐懋一脸捉狭:“还能为什么,纯福郡主的功劳呗,连皇上都没问陆憬的罪呢,他自是不敢。”
“是哦?”郑沛同突然皱了皱眉,皇上方才竟然问都没问一句八皇子的伤势如何,被何人所伤,就这么走了?
“不许提纯福。”
正要细想,却被听见阿鸢封号,而陡然开口说话的陆憬打断了思绪。
郑沛同其实比童监的学子都大一岁,今年都十一了,上头还有两个哥哥,都已经成了家,因此懂得也比这帮孩子们多些。
见陆憬对纯福郡主这般敏感,当即恍然大悟,一脸“我懂了”的表情,拦着傻傻不知事的唐懋追问为什么不能提纯福郡主。
“好好好,我们不提她,”郑沛同自来熟的搭上陆憬的肩:“听说明渠大街新开了一家食肆,咱们一块儿去尝尝呗。”
陆憬一扭肩,将郑沛同的手晃下来,提着书袋自顾自的往前走。
郑沛同也不恼,只当陆憬性子古怪,又和唐懋抱成一团,跟在他身后往外走,不停的说着新开的那家食肆什么东西好吃,走着走着才发现路不对劲,一把拉过陆憬。
“你还真要去找纯福郡主啊?你是真傻还是假傻,纯福郡主摆明了是因为担心八皇子醒来再找你麻烦,才说让你和她一同回去的,不过说说而已,你还当真了?”
陆憬只管闷头往前走,留下郑沛同和唐懋面面相觑。
走几步郑沛同又跑上来拉他,一脸严肃说:“你别犯傻,那是后宫,擅闯后宫可是要杀头的,你想想,纯福郡主若真要你去找她,怎么会连个引路人都不留给你。”
话音刚落,郑沛同耳畔便响起内侍特有的尖锐嗓音。
“您是姜国公世子吗,纯福郡主派奴才在国子监门口等您,若您这会儿得空了便随奴才去吧。”
看着低眉顺眼的蓝衣小太监,手里捧着个玉质的腰牌,上书“纯福”二字,郑沛同一脸尴尬,得当他方才在放屁。
“她是认真的,”陆憬拿过内侍手中的腰牌,甩下一句没头没脑的话,便随他进了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