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南灼浑身都在颤抖。
这是阮仪最直观的感受。
尽管阮仪不清楚贺南灼突然受到了什么刺激,但看贺南灼的脸色,再看周围人的反应,阮仪猜得到不是什么好事情。
可是她没有动,选择静观其变。
贺南灼却没有如她期待的那般责问起杜泽。理智的人,即便不理智起来,也仅仅只会持续一瞬间。
他很快冷静下来,指节勾住了领带扣,扯住挪动了两下,唇角随即牵起一抹淡淡的笑意:“时间不早了,我们就先回去了。”
冷漠、淡然、处变不惊。
这是贺南灼在外人眼中一贯的模样,敌人和对手眼中尤是。这个世界上不存在没有弱点的人,但擅于隐藏自己的弱点,较之常人已经胜出许多。
“走吧,回家。”他伸过来一只手。
阮仪饶有兴致地挑了挑眉毛,捏住他并拢的四段手指尖,顺势站起身,抱住了他的胳膊:“回家回家,谁要在这里听人絮絮叨叨回忆往事,太无聊了。”
两人眨眼便消失在了门口的阴影处,可包厢内的窒息感却没有因此而消减半分。
杜泽不明所以,实在想不通自己哪句话惹了贺南灼不痛快。今晚的所有遭遇已经让他憋屈到了极点,贺南灼的离开更是让他郁闷不已。
“言齐,我这……”
言齐捏了捏眉尖。
他也是看在相识一场的份上,才会帮杜泽从中牵线。谁知杜泽自己要作死,拦都拦不住,好端端的提什么我有一个朋友啊,说点别的都不至于死那么快。
愚不可及。
一想到贺南灼方才嗜血的表情,言齐便头痛不已。
“我帮不了你了。”
他拍了拍杜泽的肩膀:“你自己听天由命吧。”
杜泽:“……”
……
暗夜寂静,车子缓缓驶入了地下停车场。刺目的车灯闪烁了两下,啪地熄灭,停车场随之陷入到一片黑暗与沉默之中。
“你先回去。”
贺南灼交代完一句,推开车门下了车,斜斜倚在车身上。他的指尖夹着一根烟,猩红的烟头徐徐燃着,在黑暗中冒起一缕青光。
烟雾缭绕,很快便弥漫到了阮仪这边。
她眨眨眼睛,心里有几分诧异。
她之前没见过贺南灼抽烟。
贺南灼向来很自律。晨起健身,中午午休,一日三餐定时定点,烟从来不沾,酒只在应酬时才碰,完美克制得像个机器人。
可那是平时的贺南灼,此刻的他,却连背影都透着一抹颓废。
挫败感和无力感,仿若一瞬间将这个男人挟裹住。
阮仪垂眸沉思片刻,跟着推门下车。走到他面前,她紧紧抱住了他的腰,小脸也深深埋在了他怀里。
“先回去。”贺南灼似有些排斥她的触碰,下巴高高扬着,嗓音里染上了几分不耐烦。
阮仪咕哝两句:“我不。”
贺南灼又来掰她的手指头。
阮仪急地大喊:“你没听说过吗,男人中年危机的表现之一就是在停车场里抽烟。不行,我还那么年轻貌美,绝对不要一个中年男人当我的丈夫!”
贺南灼胸口的闷气刹那间烟消云散。
哭笑不得。
僵了片刻,他无奈喟叹一声,指腹加了力道,将燃着的烟头捻灭:“不抽了,你先上楼。”
阮仪继续耍赖,仰头问他:“是因为你喜欢的那个女人,还是因为……你嫉妒杜泽。”
见贺南灼呼吸凝滞,她勾唇轻笑,明白自己猜对了。
嫉妒杜泽。
这是阮仪想得到的唯一理由。
她应该是没有和贺南灼近距离、长时间相处过,否则阮仪也不可能对他全无印象。
因而当杜泽对她的喜好、她的过去侃侃而谈时,贺南灼却只能在一旁沉默听着,既插不上话,也无法做出任何回应。
徒劳之下,唯有不停在心里折磨着自己,挣扎的样子,宛若一只被困在牢笼里的斗兽。
不了解她,却自以为喜欢她……那他喜欢的又是些什么?
阮仪一时间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
如果说杜泽的“心意”中包裹着一团腐臭的垃圾,那贺南灼的心意里,恐怕就只剩下空荡荡一片寂寥。就如同他的卧室、他的办公室般,冰冷的,空旷的,没有一丝人情味的,死气沉沉。
喜欢?
也许没有他以为的那么喜欢。
阮仪哂了下,直言不讳道:“贺南灼,你都不了解她,你怎么会以为自己喜欢她。”
男人沉默了。
阮仪抱着他的腰身,清晰感受到他后背的肌肉逐渐僵硬,紧绷的样子,好似小狼狗遇见危险时的警戒姿态。
阮仪当即下了判断:“贺南灼,你不喜欢她的,所以……”
没必要继续折磨自己。
真的没必要。
贺南灼眯了眯眼,轻轻将她推开。
女人稍稍退开了几米远,纤瘦的身影更加完整地落在眼底,薄纱红裙贴合着她完美的曲线,张扬的长卷毛覆盖住她巴掌大小的脸颊,漂亮的桃花眸子微微上挑着,眼底的神色清明又平静。
见惯了她蛮不讲理,见惯了她无理取闹,见惯了她装疯卖傻扮可怜……他都不知道,她原来这样聪明,聪明到令人生厌。
是啊,他的确正如阮仪所说般那么可笑。
当杜泽讲起顾仪的过去之时,他坐在杜泽对面,又在想些什么?
他在想,原来顾仪喜欢的也是红豆刨冰,原来顾仪和杜泽之间还有那么一段轻松愉快的过去,原来他从来没机会去真正了解过那个干净明艳的少女。
那一瞬,他们是舞台上光鲜亮丽的演员,携手奏演着华丽又盛大的舞曲。而他,却是舞台下方一个可有可无的观众,只能在座位上静静观看,即便对展出剧本再不满意,也没有上台参演的权利。
他的可笑之处,他心知肚明。
所以,他不需要阮仪来点破。
对她仅有的怜惜之情瞬间就淡了。
贺南灼唇角勾了下,喉结微动,极力压抑着胸口处的怒气。阮仪却好似看不见他的烦躁般,继续挑战着他所剩无几的耐心。
“贺南灼,你知道她喜欢吃什么,又不喜欢吃什么吗?你知道她的爱好是什么吗?你知道她跟谁关系好,又最讨厌谁吗?你知道她在生活里有什么小怪癖吗?”
阮仪单指挑起他的领带,又笑着说:“万一她很邋遢,不穿拖鞋就满屋子乱跑,你会喜欢吗?万一她很懒惰,每天睡到大中午才起床,你会喜欢吗?万一她很幼稚又记仇,一点小小的矛盾都得争个半天,你会喜欢吗?万一她……”
“你在说你自己?”
贺南灼忍不住轻嗤了声,讽刺意味十足。
可面对他的讽刺,阮仪却收敛起了眼底的笑意,十分严肃且认真地问:“可万一,她就是我这个样子的呢?贺南灼,你还喜欢吗?”
贺南灼微曲的指尖颤了下。
偏头看她时,门口阵阵凉风吹进来,掀起了红色的裙摆。她立在黑暗中,高挑又纤细,轻盈得似一只飞舞的蝴蝶。
又一阵风吹过,蝴蝶飞进了他的眼睛。
贺南灼晃了片刻神,很快清醒过来:“不……”
阮仪用力扯住他的领带,迫使他弯腰后,踮脚在他唇角碰了一下。柔软又温热的唇,裹着淡淡的红豆沙味道,来得猝不及防。
“喜欢吗?”
贺南灼像是被电了一下,滋啦的电流开始在身体里胡乱窜动,四肢百骸的毛孔瞬间张开,刺激得令他头皮发麻,手指不自觉地攥住了她,仿若想要寻求更多。
这是他们之间的第一个吻。
之前再荒唐的事情他们都干过,可两人仿佛同时维持着一种无言的默契,即便再亲密的时刻,他们也没有主动吻过对方。
可阮仪今天却将这种默契打破了。
贺南灼微恼,攥紧了她的胳膊。手指用了些力道,稍一不小心,就在白皙的小臂上,留下了几道清晰的红痕。
她实在太脆弱太娇|嫩了,瓷娃娃一般,伤害到她也就是一瞬间的事情。
躲远点不好吗,惹他干什么?
贺南灼勉强维持着自己的理智:“阮仪,回去。”
阮仪摇了摇头,又将他的手掌牵到自己的腰间。
虎口卡住她曲线中的凹陷处,纤细的腰身堪堪一掌握住,不多也不少,合适得仿佛是造物主特意为他量身制作。
“喜欢吗?”
她又抱住他,红唇紧贴在他坚|硬的锁骨尖上,轻轻的吻,细细的嘬。
贺南灼几近被她逼疯。
又是她。
为什么又是她!
一次次让他丧失理智,一次次逼他混乱和疯狂。
逼疯自己对她有什么好处?
到底有什么好处!
贺南灼狠狠掐住她的腰,翻身一扣,顷刻间将她抵在了车盖上。虎口卡住了她脆弱的脖颈,咬牙切齿道:“阮仪,你就是欠!”
阮仪仰躺在黑色的车头盖上,弯起眸子笑着,笑得似乎很开心。她直勾勾盯着他的眼睛,主动褪|下了肩上的红裙,香肩若有若无半露着,如同一朵含苞待放的花骨朵,邀他随时采撷。
就是欠。
就他妈是欠的!
贺南灼理智全无,捏住她微阖的红唇,俯身探了进去,不要命了般疯狂在其中索取。探寻中,舌尖触到了阵阵红豆沙的香甜,那绵密的口感,仿佛就是独属于她的味道。
喉结动了动。
握住她纤细的脚腕,稍稍抬高了她的长腿……
进退之间,他一瞬不瞬盯着阮仪泛起潮|红的脸颊,不由自主的记下她每一次微弱的反应。可阮仪却一直阖着眼,至始至终都没有看过他。
人都说,眼睛是通往心灵的窗户。
可她的窗户,从未打开过。
贺南灼自嘲地笑了笑,仿佛意识到了什么,紧随着闭上了眼睛。
*
杜泽被贺南灼刁难的事情到底还是从小包厢内传了出去,一时间,所有人都默默等着看他俩的好戏。
杜泽如今什么处境,阮仪不晓得;但贺南灼这边,阮仪却有幸目睹了他挨骂的全部过程。
“你现在手上刚有点权利就得瑟的不是你了?横行霸道,作威作福,比我当年可厉害的多啊!贺南灼,你真是长本事了!”
贺老爷子拄着拐杖,每骂一句,就往贺南灼背上敲一下。力道不轻不重,瞧着跟挠痒痒似的,可要的就是一个态度。
阮仪躲在角落里,唇角憋着一抹笑意。
昨晚的贺南灼多威风啊,端着红酒杯和朋友谈笑风生,一句“今天不谈公事”就把杜泽噎得没话说,活脱脱就像是电视剧里走出来的霸道总裁。
谁能想到关起门来,霸道总裁却在挨打。
兴许是察觉到了她的嘲笑,贺南灼双手插兜,不咸不淡地向她瞥过来,眼底警告意味儿十足。
经过了昨晚,阮仪还挺怕他的。她抱拳清了清嗓子,轻声替他求饶:“爷爷,南灼知道错了,您就原谅他一回吧。”
阮仪眼圈通红,嗓音也是沙哑的,一副要哭不哭的样子,好似真的在为自己的丈夫感到心痛。
要不是她昨晚只顾闭眼享受,从头到尾都没睁眼看过他,贺南灼恐怕都要以为自己真是她深爱着的丈夫,而不是什么工具人了。
贺南灼冷哼一声,淡淡收回了视线。
“你瞎哼哼什么!”
一见贺南灼不服气的态度,贺老爷子的火气当即又冒了上来:“你是觉得我老了管教不了你了是吗?你看看人家阮阮多乖,还主动为你求情,你再看看你自己,年龄越大越混蛋!”
她乖?
贺南灼不禁微恼。
是很“乖”。
他还没忘记,昨天阮仪就是用这副乖巧又惹人怜惜的模样欺骗他的。什么我的仇人很可怕,什么我是个没有朋友的小可怜,冷静了一晚上后,贺南灼如今全看透了。
她要是真乖。
昨晚就不会用一种近乎逼迫的方式挑衅他。
“我说了那么多,你到底听进去了没有?”
见贺南灼油盐不进,贺老爷子愤懑不已,再一次扬起了手中的拐杖。
“爷爷……”阮仪又求了一回情。
贺老爷子手心里的拐杖再也打不下去了。
他摇摇头,摆手道:“行了行了,你们年轻人的事情自己解决,我懒得管你们了。”
“谢谢爷爷。”
阮仪赶紧上前拉走了贺南灼。
望着小两口消失在门口的背影,贺老爷子既无奈又欣慰地又叹了叹。
贺老爷子当然知道为难杜泽并非贺南灼的本意。自己这孙子从小就懂分寸,什么场合该干什么事,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明白。即便再讨厌杜家那小子,他也干不出当面给人难堪的事情。
不是他,还能是谁?
贺老爷子就是想要他亲口说出一个答案。
可他刚才硬是结结实实挨了自己几棍子,也闭口不肯透露一个字。贺老爷子当时就看出来了,自个孙子这回是栽了,又栽了。
就是不知道,这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
……
一出了贺家老宅的门,贺南灼当即撇下她离开了。他好像已经看清了她的真面目,不管她再怎么装可怜扮柔弱,贺南灼都可以做到完全的熟视无睹。
一个晚上而已,男人便练就出了一双火眼金睛,无论是蜘蛛精,还是白骨精,这下谁都逃不出他的法眼。
进步得可真快。
阮仪无奈叹了叹,蘸了些粉底,对着梳妆镜,将脖子上的吻痕遮得严严实实。
阮仪昨晚就是故意的,故意在贺南灼深情怀念顾仪之时,勾引他。
她不希望贺南灼再记得这个已经逝去的女人。他爱的是顾仪本身也好,是自己想象出来的幻影也罢,一个不活在世间的女人,本就不应该活在任何人心中。
即便这个女人也是她。
贺南灼忘不掉,她帮他忘。
每个人的感情都有限度。
经历的人多了,分出的心思多了,过去觉得非她不可的那个人,总有一天会变成张寡淡的黑白人像,渐渐淹没于漫长的记忆之中。
地球离了谁都会继续转,世上的漂亮女孩子们还有那么多,没必要总围着一个永远不可能给予回应的人活。
真没必要。
让贺南灼忘掉顾仪,而后再让贺南灼忘记她,这恐怕是自己能为贺南灼做的唯一一件事。从这个角度来看,她也是十分善良呢。
阮仪补完妆,又换上一件高领长裙,对着镜子转了两圈,满意地勾起了唇。
她没忘记,今天可是林甜甜和杜玟道歉的日子。类似的机会寥寥无几,在她“杀青”前恐怕就这一次,她当然得加倍珍惜。
阮仪准时到达了预约好的露天咖啡厅,点了杯养颜花茶。戴着墨镜,翘起长腿,悠闲地坐在太阳伞底下喝茶。
林甜甜几人已经到了,一排千金大小姐外加一个灰姑娘,一溜烟排开站在她面前,整齐划一地弯下腰,齐声喊道:“贺太太,对不起。”
盯着几人苍白的小脸,阮仪瞬间心情大好:“光说句对不起就够了?”
杜玟咬牙:“那你还想怎样?”
阮仪轻哂:“让我回忆一下你当初都骂了我些什么。哦对,我想起来了。你好像是说……我身上一股子骚气是吗?”
“骚气。”阮仪端起茶杯,啧了两声:“我真的很讨厌这个词,不如……你们想想办法让我忘掉?”
杜玟握紧拳头:“骂都骂了,我哪有什么办法让你忘掉,大不了你给我们骂回来。”
骂回去?
怎么可能。
她又不是个泼妇,犯得着像她们一样没风度地骂街?
阮仪抿了小口花茶,茶香四溢,瞬间沁入肺腑。她颇为享受地舒了口气,不疾不徐地说:“那是你们的事,为什么要问我,你们几个自己想办法。”
杜玟气得浑身都在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