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琼抬手拂过绣帘,解开了帘上?的两枚暗扣,一大块帘子垂落,华琼又挂起了一面极轻透的白纱,样子像一扇窄窗,透过这纱,就能看到船舱里的情形。
坐下不过半盏茶,那客人就来了。
昨儿冒火地等了一宿,那客人今日仍来得这么?早,与华琼前后脚的工夫,明显还是东西急着脱手。
这是个矮胖身材的男人,戴了一个沿儿深的黑斗笠,挡着上?半张脸,匆匆上?了船。
两边谈个买卖,买主躲帘子后边,卖家连脸都不敢露全——唐荼荼刚展开没多久的眉头又皱紧了,满脑子都是“作奸犯科”四个大字。
她盯着那客人从头到脚瞧了个仔细。
那人手里提着个一尺见方的木匣子,匣子上?挂着两把小锁;他?右手还兜着一只玉瓶,藏在宽敞的袖幅里,从袖里把那只玉瓶捞出来,动作颇有些狼狈。
再看人,穿着身挺贵气的青绸圆领袍,衣裳极合身,露在外边的手指丰腴白净,是个体面人。
这人腔调比寻常男人要尖细,听起来刺耳朵,阴阳怪气地讽道:“哼,叫我好等,你家好大的架子!”
傅九两仿佛没听着,笑着给他?奉了杯茶:“不急,您坐下喝杯茶,我?慢慢看。”
那客人根本坐不住,站在舱门旁张望了一圈,颐指气使道:“这处船挤着船,左右全是耳朵,如何能谈事儿?还不换个地方!”
“好好,听您的。”傅九两好脾气地交待船家,划桨的汉子就将船驶向了河流上?游更僻静之处。
那边是北曲,客人少,画舫也少了许多,河上清凌凌的,只有一片月光。
卖个东西都鬼鬼祟祟的。趁着那人还在船舷上没进来,唐荼荼以气音问华琼:“这是个贼?!”
“不是贼。”华琼摇摇头,眯着眼想了想,断言道:“是个太监。”
她眼力比唐荼荼好得多,唐荼荼几乎没有怀疑。她不问为什么?,先自己顺着华琼的判断想,倒也觉得有点像太监——面白无须,收肩躬身走路,姿态小气,傲气却足。
而真正判断出来的原因,华琼没给她讲:寻常男人走路,双腿是大撇开的,走起路来大马金刀;太监走路却是小步,习惯夹腿。
这个理由不太体面,华琼略过没说,只提点了句:“他?穿着官靴。”
唐荼荼不认得什么?是官靴,扫了一眼那客人的鞋子,记住了这个样式。又?沿着这个思路飞快往下想:开化?坊里的客人……开化?坊里,谁家能有太监呢?
中城十二坊里住着的无一不是官家。像唐府所在的安业坊,宅院小,一条巷子里能住七八户;可北头临皇宫近的那几座坊里,一座宅子能占半条街,里头住着的是谁,附近人家全都清清楚楚的。
唐荼荼心想,家里养着太监的……是燕王府么??
那木匣子上?着锁,傅九两捧起来凑到耳边晃了晃,掂了掂重量,同时极隐晦地在匣底扫了一眼,便放下不再碰了。
傅九两只拿起那只臂长的玉瓶,对着烛光细看,着迷似的自言自语。
“缠枝纹,双耳……这纹路灵动,刀工得是大家手笔……水头足,透的光真是漂亮……”
他?一拿起珍奇宝贝来,身上气质立马不一样了,俨然是个细致入微的行家,刚才跟唐荼荼问好时显露出的那股子痞气也没了,妥妥一个雅人。
傅九两又侧耳闭眼,轻轻敲那玉瓶肚,仔细听瓶中的响声,含笑道:“掏膛匀称,是个好瓶儿。”
“没见过点东西!”那太监轻蔑地哼了声,好似对他这样的仔细检查不太满意。
傅九两仿佛没听着,稳稳当当放下那瓶,又?指着匣子问:“您这匣子还是不让开么?,闷包儿卖?还是昨儿咱们定?下的一千五百两?”
那太监迟疑片刻,重重哼道:“一千五,一个子儿不能少!我?今夜就要卖,你家不行我?立马换去别家!”
傅九两听罢,点了头,提声问:“掌柜夫人听清楚了没?闷包儿,一千五。”
唐荼荼立马扭头看她娘。
华琼没作声,轻轻击了三下掌。
她们坐在绣帘后边,还蒙着道纱窗,一点没遮掩,两人的身影都会影影绰绰映在纱上?,但凡是个长眼睛的,都该猜到这后边坐着人。
那太监不知道是粗心,还是紧张得过了头,进来坐下这么?会儿工夫了,竟然没注意到这后头有人。
直到华琼击掌,他?才悚然一惊:“谁!”
傅九两半真半假道:“是我家掌柜夫人,掌柜的今儿有事过不来。客人放心,我?家夫人也能拿得下主意。”
唐荼荼又狐疑看她娘,进门时,傅九两喊她还是掌柜,这会儿怎么喊掌柜夫人了——哥哥不是说娘没再嫁人么?
对上她视线,华琼摇了摇头,也提了声量,嗓子掐得娇细:“客人莫怪!我?有家有室,为了避嫌,只好坐在帘后头,但收货的心是诚的,这东西我家收了。”
唐荼荼立刻领会了个十成十。
她恍然大悟的样子,全被华琼收入眼底,心想:这孩子真是一点就透,这机灵劲儿不像她爹,而是随了自己。
时下民风开放,不拘女子宅在家相夫教子才为德行,坊间流出才名的女子不少,大街上?做生?意的女人也不少。
可士商两业中,还都是男性踩在上头,京城的女掌柜太少了,能担得起大生?意的更少,两只巴掌能数得清。华琼身份不能露,除了在自己人面前,对外一概称为“掌柜夫人”,把一个不存在的“掌柜”杜撰得有模有样。
京城的女掌柜少,一逮就中,“掌柜夫人”就海了去了。
隔着纱窗,都能看到那太监露在外边的半张脸上面色不豫,他?张嘴似要说什么?,却又噤口不言语了。
傅九两道:“贵人可知小的店里的规矩?您要是不知道呀,小的多嘴给您说说。”
“话恁多!”那太监明显心情不佳,却又像有别的顾忌,含糊吐字:“你说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