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前。
那时,三月的上海已经有了暖意,谢唯同样来到这间办公室。他隐隐有了预感，这或许不会是一次太美好的会面。
这一个月来，辛宜回家的次数明显多了，周末也总被家里拉去参加各类的宴会。
他敲开门，沙发上的人正在煮茶,很浓郁的茶香。
“您好，我是谢唯。”
彼时的辛爸爸抬起头，那双极具威严的眼睛里含着淡淡的笑意。
很温和。
“请坐。”
煮茶器的灯灭了，他洗茶,先给谢唯倒上一杯。
“尝尝。”他语气很淡。
谢唯道谢，他拘谨的端着茶杯凑到嘴边，很苦,也很涩。
但很香。
他坐在辛爸爸对面，辛宜曾提及的爸爸垂着眼,目光落在小小的茶壶上,一缕缕水汽中,辛爸爸嘴角的笑越来越深。
“听说你跟辛宜在谈恋爱？”辛爸爸问。
谢唯不由挺起了腰：“是,我跟辛宜在谈恋爱。”
“是嘛！”又是一声笑，多了些别样的意味。
谢唯身侧的手握了拳。
“你知道辛宜不爱喝牛奶，却爱喝奶粉吗？”辛爸爸似乎只是闲话家常。
谢唯一愣：“知道。”他点头。
他反复咀嚼,仍没明白这话里是否有深意。
辛爸爸又笑：“从她小时候，我跟她妈妈再忙，都会抽时间带她出去旅游。每月的国内游,三个月一次的国外游，我们都觉得很多东西是书本里没有的。”
“她五岁第一次见到莫斯科的雪景，她说她要抓一把雪装到瓶子里带回家。你说，是不是很天真？”
谢唯不安的心突然平静下来，他静静的望着面前比他父亲年长，却瞧上去更年轻一些的辛爸爸。
好似明白了些什么。
“辛宜的第一条高定裙子，哦，她那时可能还不明白什么叫高定。”辛爸爸停顿一瞬，抿了几口茶润嗓子，“她非常喜欢，说要天天穿。结果，很快，因为长个子，她骨头疼，闲置在旁。等她再想起来的时候，再也穿不下。辛宜说可惜，难过了很久，她妈妈就特意给她定制了个娃娃，跟长高前的她一般高。最后，是她的娃娃天天穿上了这条红裙子。”
“辛宜跟她姐姐不一样，她不爱打扮，也不追求品牌。辛宜初中的时候，她姐姐用大学里赚到的第一笔钱加上平时的零花钱给她买了个包做生日礼物。她很喜欢，可她不知道这个包价值不菲。”
“他们班里去春游，她高高兴兴的背着出去，却扁了嘴回家。我跟她妈妈都不明白，辛宜却说班里的同学来摸她的包，围着她问的全是她的包。其实我跟她妈妈还是不明白她为什么不开心了。”
辛爸爸看谢唯一眼：“后来，辛宜跟她同学朋友出去，再也没有背过那个包。直到很久之后，她才对我们说她不喜欢别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她的包上，连平日里班里最不熟的同学都因为这个包来讨好她，对她突然之间热情起来。”
“辛宜天真得傻气，在她眼里没有所谓的富贵贫穷，她不爱炫耀，也不愿意别人因为她家里有钱来跟她做朋友。辛宜或许觉得我们给予她的这些最好的东西，或者说她拥有的财富会成为她的某些负担。”
辛爸爸说到这里，他眼里的柔光让谢唯看着都觉得他其实是一位慈父。
“可是，这个傻丫头不知道，她所嫌弃的东西对别人而言是多么让人眼红。因为她从小就拥有了，所以，她可以不在乎。”
谢唯握紧的拳松了，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再抬头时，发现辛爸爸也正望着他。
两个人的目光猝不及防的撞上，他看清了辛爸爸眼里的深意。
没有他预想中的高高在上，也没有老套俗气的支票。
她常挂在嘴边的爸爸很平和的，算得上是态度颇好的一件件摆事实，却如同当头棒喝，让谢唯的心一阵无端的刺痛。
辛爸爸说：“我们给辛宜的从来都是最好的，我不怀疑你对辛宜的爱。可是，谢唯，爱情跟婚姻不一样，我也相信你以后愿意给辛宜你所能给予的最好的东西。”
“但是……”他笑容一沉，“你的最好跟辛宜现在所拥有的……”
辛爸爸又停住了，他说不下去。
谢唯的眼睛很清澈，一眼望进去，他难得的动了恻隐之心。
这个小伙子还很年轻，他不忍将现实就此铺开。
他跟谢唯都没有说话。
片刻的沉默，辛爸爸狠了狠心，“还是说，你想在未来靠着辛家的庇佑跟辛宜在一起？”
这一问很是犀利，谢唯想反驳，但在辛爸爸的注视下，他竟无言以对。
什么叫家世悬殊，他第一次这么深刻的认识到。
就如辛宜爸爸没有说完的话，他的最好也远远及不上辛宜现在所拥有的，
“辛宜被我跟她妈妈一直宠着护着，无忧无虑惯了。”辛爸爸移开视线，他唇边的笑容更真切了些，“她不会去考虑这些东西，也不会为未来考虑，但我是她的爸爸，你不要介意，为人父母，我不得不替我的女儿多考虑一步。”
推心置腹，谢唯无从辩驳。
“我不反对你跟辛宜做朋友，也不会阻止你们现在的交往。”辛爸爸的声音越发温和，“只不过，我跟她妈妈同样也不会放弃让辛宜认识更合适的人。”
从头到尾，辛爸爸没有一丝失礼，谢唯一腔热血却被浇了个彻底，他好半晌才挤出个笑来，“我知道了。”
“你当年是不是很恨我？所以，这些年你才这么拼命？”
谢唯缓过神来，五年的时间，眼前的长辈不复从前的温和，他眉目锋利，眼中也是厉色。然而，谢唯此刻却已经没有了五年前那股无措与无力。
“确实恨过。”他老实答。
听到这个答案，辛爸爸反而笑了。
两方谈合作以来，这是辛爸爸第一次提及辛宜，谢唯很惊讶，又像是意料之中的。
他们早晚得面对。
谢唯很认真：“可是，当我知道辛宜出了车祸，去英国休养后就没有了。”也很真诚。
他那会儿听了辛爸爸的话，只觉得伤自尊。那些话包裹着他骄傲的心，让人无法忽视，但他从未想过真的要跟辛宜分开。后来，辛宜察觉到父母的用心，一通争吵，出了车祸。措手不及的，他的小姑娘忘记了他，被匆匆送去了英国。
直到那一刻，谢唯才真正意识到自己与她的差距。
不是辛爸爸口中轻描淡写的几句话，也不是回忆里虚无的片段。有些事情是天生横在他跟辛宜之间的，无法改变，至少凭着一腔热血不能。
可他从不信命，他想为了他的小姑娘努力一把。
谢唯主动给辛爸爸添茶：“您也说过，父母之心。”
如果没有这当头棒喝，他也许毕业后会留校深造，成为一名老师，也有可能他会去一家互联网公司，做个不需要考虑公司运营的工程师。
人总是会下意识的选择一种更为舒适轻松的生活。
这五年，谢唯想，他其实渐渐能明白辛宜家人的用心。
如果他有个女儿，一定也是万分不舍。
辛爸爸很意外，一时间竟是语塞。
*
辛宜下班，先去了谢唯家。
他家是指纹密码锁，她第二次来时，他就把密码告诉了她。
谢唯今晚在公司加班，辛宜想起之前看到的那套茶具，手痒了。于是，她匆匆过来，将茶具装进盒带回壹维。
她刚打包完，门锁传来转动声。
辛宜看了眼时间，不到五点半。
谁？
她转过身，房门恰好被打开。
进来的是一位阿姨，她手里大包小包。
两个人的目光对上，面面相觑。
辛宜愣了几秒：“阿姨，您是？”
谢妈妈见着人，短暂的惊讶，她一脸复杂，“我是谢唯的妈妈。”她放下东西，反手关上门，换鞋进门。
辛宜闻言，双手背到身后，手心直冒汗。
太刺激了！
“阿姨，您好，我是辛宜。”她顿住。
不知道谢唯有没有跟他的爸爸妈妈提起过她。
她迎上去，想帮着拎东西，被谢妈妈不动声色的避开，“你是谢唯的女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