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神殿之上高高坐着两尊大神。
左边的,一袭白衣如雪三重。
弹花暗纹,金靴金护腕,面色冷白,冰清玉洁,淡到透明的嘴唇薄得像是两片冰雕成的柳叶。
他坐得端端正正。
眉头微蹙,威严中带着几分疏离。
右边的,外套一件黑色纱织薄衫。
衫子上用细细的银色丝线绣了文竹图案,若隐若现。眼眸狭长,嘴角自然上扬,但叫人分不出是亲和的微笑还是狡猾的算计。每当被他这样看着,做了亏心事的人就会心底发凉。
连坐姿都显得怒意冲冲。
且光着左脚,少了只鞋——
得,这算逮到鞋是谁砸的了,萧惩道:“师父!您想干嘛?!!!”
后辛帝君撩着尊贵的眼皮,嘴角噙着一抹冷笑,同样没好气地说:“孽徒!翅膀硬了是吧?来一趟两仪殿还得为师三邀五请的,托你办点儿事就这么难吗?!”
“咦,这是跟我闹脾气呢。”
萧惩一秒换上笑脸,捧着鞋走过去,笑眯眯地哄他说:“可徒弟的翅膀再硬,不照样得为师父提鞋?”
说着,十分上道地单膝跪地,捧着后辛的脚为他把鞋穿了回去,反正小时候也没少干这事儿,也不算屈尊。
“冬天了,鞋还是要好好穿的,省的着凉。”
“这还差不多。”
后辛颇为傲娇地哼了哼,总算给了萧惩一丝好脸色。
“吭吭。”
怀灵帝君坐旁边看着师徒俩充满孩子气的互动,五指虚握成拳,掩唇清咳了两声。
萧惩站起来,微微颔首对他行了一礼:“帝君。”
许是性格使然,怀灵帝君的态度显得有些冷淡,只淡淡“嗯”了一声就算打过招呼,并未多看萧惩一眼。
但萧惩早已习惯了他这样。
倒是后辛瞅瞅自家的小徒弟,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大陆,道:“才二十年不见,你头发这么短了?”
“……”
萧惩胡撸胡撸自己的小圆寸,笑:“剃了。”
“剃了?”
“对啊,剃了。”
萧惩云淡风轻道:“从头做鬼,当然就要从‘头’开始。”
“……”
怀灵闻言,若有似无地淡淡瞥了他一眼,但很快就又收回视线。
后辛打趣道:“怎么,你这次不嚷嚷着要转生,要做人,要飞升了?”
萧惩耸耸肩膀:“看开了呗。”一顿,笑,“实话说,我这次回来,突然很想安定下来。”
“嗯?”
后辛饶有兴味地挑了挑眉毛,说:“听你意思,小兔崽子你这是心里有人,想成家了?”
“……”
萧惩笑而不语。
后辛挪挪屁股给他腾出半个位置,拍了拍坐垫,道:“过来坐。”
萧惩没动,瞥了眼面无表情的怀灵帝君。
后辛帝君“啧”了声,说:“看他做什么,我说了算。”
怀灵帝君淡淡道:“他让你坐,你就坐吧。”
“诶。”
萧惩笑着答应,抬屁股坐在了两人之间,但挨后辛更近一些。后辛帝君端出几盘点心给他吃,同时提醒道:
“别忘了,你修的可是无情道。”
“但我有眼,有心。”
后辛一愣,盯着他道:“真有喜欢的人了?”
“合着您刚刚还以为我在跟您开玩笑呢?”
萧惩说:“千真万确啊。”
后辛一听,急得把盘子搁下,转身拉了他的手问:“什么时候的事儿?”
“……”
师父都这么激动了,萧惩还跟没事儿人一样,捏了块点心往嘴里丢,漫不经心道:“就在今天,我来之前。”
“刚认识?!”
后辛帝君显然被惊着了,尽管他不是一惊一乍的性格,还是猛的站起来,音调儿难以克制的拔高了几分,喊:“刚认识你就喜欢?!喜欢他什么?!”
“脸。”
萧惩说,怕是语不惊人死不休,回答的干脆且坦诚,“他那张脸三百六十度无死角,怎么看怎么觉得好看。”
“……”
白道人快要无语了,以一种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眼神望着萧惩。
这时一如既往十分淡定几乎没怎么说话的怀灵帝君淡淡开口,说:“如果真的喜欢,下次来,把他带来见见吧。”
“这……恐怕不成。”
萧惩拍干净手指捏点心粘上的糖粉,将玩世不恭的痞气收敛了几分,有点儿为难地说:“我们俩,现在八字还没一撇呢。”
连坐姿都摆正了,显得乖乖的。
他在怀灵帝君面前很难嚣张得起来,明明对方从没把他怎么着过,甚至一直以来都待他不错,但他一看到怀灵,总会生出一种敬而生畏的感觉。
还是跟师父相处更随意自然。
白道人说:“你这么一说我越发好奇了,这人究竟长什么模样,才把我徒弟迷得神魂颠倒的。”
萧惩瞥他一眼,笑:“想见?”
白道人也笑:“想见。”
萧惩微勾唇角,烟杆儿在指尖一转捏了个火诀将烟丝点燃,吸了口,悠悠吐出一枚烟圈。只见烟圈如云朵般慢慢飘向半空,随着扩散越变越大,而中间的圈圈位置出现一面幻镜,镜中,青年精致的脸庞逐渐清晰——
彼时,颜战正在厨房洗碗。
乌漆木盆接了半盆清水水,打湿他莹润的手指,挽着衣袖露出半截修长匀称的小臂,拿着布巾仔细擦拭连碗底都不放过。随着动作,柔顺的发丝从肩头滑落,微微晃动的烛光下,眼镜上两条银质细链映着他皎洁无暇的脸庞,仿佛整个人都散发着晶莹剔透的光。
俊眉秀目,温润如玉,无论是五官还是身材,轮廓的每一根线条都不得不叫人感叹造物主的鬼斧神工。
由世上最最最登峰造极的匠人拿着刻刀一笔一划勾勒,也不过如此了吧!
怀灵帝君眯了眯眼睛。
后辛帝君抽了口凉气,摸着下巴说:“这张脸,的确是少有的好看。”
好看到,不像个人。
但他又温润儒雅充满了清新而不迂腐的书卷气,干净到全无半点儿妖邪气息。
萧惩却没在听后辛帝君说了些什么,他的注意力全在颜战身上,皱了皱眉头,自顾地嘀咕道:“不是不让他干活,盘子等我回去再收拾吗?”
后辛帝君轻飘飘瞥了他一眼,道:“哟,懂得心疼人了?”
“呵——”
萧惩低笑,回道:“他是我喜欢的人,我不心疼他还能心疼谁?难道您就不心疼帝君么?”
“唔——你这么一说,倒是让为师我不好反驳。”
后辛笑了笑,瞄一眼怀灵。可惜后者清冷如玉,好像从来都不会害羞脸红。只好又收回视线,通过云镜再次打量起颜战,突然,目光变得深沉了几分:
“不过,他看起来好像有点儿眼熟。”
“眼熟吧?”
萧惩笑,下一秒又敛了笑,眯着眼睛沉沉地说:“我也这么觉得。”
“别想了,还是吃点心吧。”
后辛帝君说,手一挥就打散了云镜,颜战的身影也随之消失不见,道:“知道你会来,这些点心都是三水提前准备的。说来也巧,你们两个好像一样喜欢下厨。”
“那挺巧啊。”
萧惩说,伸手去够点心。
怀灵帝君斜了后辛一眼,不冷不热道:“话说清楚,点心是给你做的,不是给他。”
“……”
萧惩本已伸出手去,甚至刚才说话时还吃了一块,现在听他这样说,又不好意思地把手缩了回来,讪讪地道:
“呵呵,好尴尬。”
这时怀灵帝君又瞥了他一眼,淡声说:“他让你吃,你就吃。”
“………………”
萧惩的手突然就不知道该怎么放了,瞅着盘子默默道:“到底是让吃……还是不让吃呢?”
后辛帝君忍俊不禁:“三水你别这样,孩子都让你弄傻了。”
“……”
怀灵帝君起身,道:“屋里太闷,本帝出去透透气。”
说罢不等其他人挽留,就像一阵风似的拂袖而去。萧惩跟后辛对了个眼色:“帝君生气了?”
“别理他。”
后辛说:“脾气不能惯着,看给他能的,天天给我甩脸色。”
萧惩坏笑:“您是在教我吗?”
后辛同样坏笑:“你也该学了啊。”
萧惩推推他的手臂:“您还是追去看看吧,有脾气还不是被您自个儿给惯的。”
“嘿嘿。”
被识破心思后辛笑了两声。
老头儿也只是嘴硬,被萧惩这么一说就赶紧顺坡下驴,吩咐真应灵君将北海之事对萧惩细说之后赶紧跑着去追怀灵。
真应灵君取出一枚传音玉符给萧惩。
其实就是块白色玉牌,四分之一巴掌大小,刻有类似咒语的花纹。
“如遇紧急情况,请以此符联络。”真应说。
萧惩把量着玉符,待出了两仪殿,拉住他悄悄问:“真应君,你们神界,每人都有这个吗?”
真应灵君如实道:“只要神籍在册的,就都有。”
萧惩慕了:“有钱,呵呵呵你们真有钱。”
传音玉符,说白了就跟手机差不多,不同的是手机要有无线电信号才能实现通讯,而玉符只要消耗极少的一丝灵力。
不过——
因为材质特殊,只有魔界才能制作。
而魔界人自己买,只要两文钱一枚,但卖给外人,却要几百万两黄金才能一枚。萧惩原本想给鬼民们每人都搞一个的,结果就是因为鬼域太穷不得不打消了这个念头。
神籍在册的都有……
这得几百亿两黄金都不止了吧。
他酸了吧唧地想着,就差原地变成一颗柠檬树了。
但不管怎么说玉符都是个好东西,有了它就能随时随地的联络,多方便啊,给了当然就要收着。于是把玉符往怀里一揣,道:
“谢了。”
一顿,又笑嘻嘻跟真应套起近乎,说:
“真应君,这玩意儿你那儿还有没有?有的话就再多给我一个,好让我拿回去,凑成一双。”
.
彼时。
一念城,花间酒楼。
颜战洗完盘子之后拿起拖布,正在清理厨房地面上的水迹,这时突然从大厅里灌入一股强烈的冷意,使气温瞬间下降了好几度。
有人闯入!
颜战动作一顿,眼神骤冷,随手从洗碗盆里抓起一支竹筷就掷了出去!
竹筷如飞矢一般,电光火石间穿过大厅与厨房之间的隔帘,划破空气“当——”得钉到了门框。同一时间,颜战已掀开隔帘如幻影般闪现在大厅,看到来人,他危险地眯了眯眼睛:
“是你?”
嗓音不同于面对萧惩时的温和,充满了彻骨的冷意。
只见门前一道天青色的虚影。
颜战掷出的竹筷赫然穿透了虚影的喉咙,将他整个人都钉在了门上。但他却出奇的毫发无损,连一丝伤口都无。
纤细苍白的手指握住竹筷,拔出,挑衅地在颜战面前缓缓将竹筷一折两半,虚影幽幽地说:
“这句‘是你’,该我来说才对。”
他嘲讽地勾起嘴角,目光里交杂着怨毒和兴奋,还有太多复杂的情绪,冷笑着说:
“我是没想到,你竟还会来找他。你难道忘了他当初是怎样对你,又有多恨你?”
“……”
薄薄的镜片后,颜战双眸中的冷意渐深,直到一双清润的黑眸彻底转为银色,折射出荒刀弃雪的寒意,一字一顿道:
“你若敢再出现在他面前,我,让你死!”
说话时,他右手五指微张,不知何时掌心竟撕裂般出现了一个黑洞,团团黑色魔气从洞中涌出,包裹着一支似银非银的毛笔,笔尖幻化成薄刃,在他掌心不断旋转。
而他散落身后的长发随着周身流窜的魔气狂舞,一丝丝一缕缕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蔓延为冷冽的银色,充满了狂暴的杀机。
“呵——”
虚影看到他的变化,低笑了声,可惜地说:“好孩子,你这又是何必?看!你在他身边时,克制得有多辛苦。”
“……”
颜战指尖缩了缩,一点点紧握起双拳,用力到指节泛起青白——
被虚影说中了。
的确。
在萧惩身边的每时每刻,每分每秒,他都在压抑,都在克制,都在隐藏。
但他有不得不这么做的理由。
轻阖眼眸,深深吸进一口几乎刺破肺腑的寒气,再次缓缓睁眼时,他的眸色已经恢复如常,而刚来及转换到一半的银发亦随之一寸一寸一缕一缕的褪为黑色。
“我想做什么,用不着你来教。”
他说,丝丝缕缕的魔气如不见天日的鬼魅,自掌心的黑洞慢慢缩回体内。此时他眼中已完全没有了冷意,但也没有其它表情,仿佛对方完全不值得他浪费丝毫情绪。
末了,又淡淡吐出一字:
“滚。”
“怎么?”
虚影挑了挑眉毛:“你怕他回来看到我?”
“你想多了。”
颜战邪邪勾唇,轻飘飘道:“我是嫌你太脏,会弄污了他的酒楼。”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雪寄馀生#小天使的营养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