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条一直没松开,顾大仙师真就只能这么过夜了。
这一整夜,顾怀曲没怎么睡着。他?面对着墙壁,静默冷然的垂眸侧躺着,嘴唇微抿,听见层层淡白的床帐外,不断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
夜深人静,屋中只亮着一盏微弱的烛火,透过帷幔,就只剩下暖橙昏暗的虚影。
那男人正坐在木桌旁。
面庞被桌上那盏蜡烛映得轮廓泛亮,眼底投下暗影,微垂的眸子漆黑,不说话的时候颇有几分沉静专注,眸底如有微光。
面前的桌上铺着大大小小的碎片,正研究着如何修复那件法器。
——郁承期说要修,是真的修了,也不管顾怀曲乐不乐意。
修器这种活重点就在于细致手巧,难不倒他?。
郁承期不像顾怀曲似的手笨得要死,他?年少时也属于聪敏好学的类型,很多东西看一眼就会,像折纸、编绳、糊灯笼什么的都是小意思,炼器、修器、器炉方面,也懂得不少?,不过大多都是从书中看来的,实践的少?。
所以他不紧不忙。
一边修着,一边研究细想,速度有些慢。
不知不觉,天色过了子时,郁承期一犯困,脑子就开始走神。
他?想起了当年,他?还很黏顾怀曲的时候,好像经常像现在这样,硬留在屋里与顾怀曲过夜。
那时顾怀曲还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只当他?是让清殿的弟子,也很少?会拒绝,最多就是别扭一下,最后也都默许了。
后来顾怀曲拒绝并疏远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大概是四年前,也就是郁承期知道真相的前一年。
那时顾怀曲已经知道了他?的身份,却瞒着谁也不说,只是自顾自的与郁承期疏冷、远离,并暗自抱有杀意。
郁承期那时还傻兮兮的,绞尽脑汁也想不透自己哪里惹到师尊不高兴了,越是被排斥,就越是往上凑。
就连上课的时候,顾怀曲从身边路过,他?都会偷偷去扯他的衣袖,乞怜似的奢望顾怀曲搭理自己一下,哪怕当众骂他?一句也好。
可顾怀曲冷漠得很,瞥了一眼,根本不理会,抽出衣袖兀自走远。
到了用饭时间,郁承期也不去玄字号,像往常一样到让清殿蹭吃蹭喝。
可顾怀曲呢?
为了与他划清界限,就在殿外横了一道结界,谁也不拦,只拦他一个。
有时偶尔走在路上,郁承期远远地遇到顾怀曲,便忍不住追过去,想要问清他?缘由。
顾怀曲也不答。
冷着脸瞥他一眼,拂袖便走,留都不留一下。
这些事郁承期想起来就想笑,嘲自己愚蠢。
后来唯一的一次,顾怀曲曾主动来找过他?。
他?心生雀跃,以为顾怀曲终于理他?了。
顾怀曲却将手一伸,冷冷对他?道:“玉牌。”
郁承期那时愣住了:“什么?”
“前往藏书阁的玉牌。”
顾怀曲语气?冷冰冰的,毫不留情。
“这些年,里面的书你已经看得足够多了,是时候将玉牌还回来了。拿来。”
“……”
从那之后,顾怀曲收走他?的玉牌,就再也没主动找过他?。
昔日得宠的弟子一朝被打入冷宫,不得半点垂怜。可郁承期还没回过味来,只想着师尊不理他?就不理他?,他?等着师尊消气?就是了。
他?日复一日的跟往常一样上课、修习,他?远远地看着,不再死黏着顾怀曲,不再死皮赖脸,也不再往上凑了。他?每日察言观色,该说话时说话,该闭嘴时闭嘴。
即便这样,也始终没等到顾怀曲回心转意。
郁承期不傻,时间一久,他?也渐渐明白了。
师尊讨厌他?。
一年的时间恍惚而过。
——说来也怪,大概是经棠帝尊显灵了,觉得他?拜在顾怀曲座下,太丢帝尊血脉的脸,索性给他?托了场梦,把真相一一呈现给了他?。
也就是在那场梦里,郁承期才终于知道自己究竟是何身份。梦醒之后他还不信,特意去找过,结果?找来找去,真的在藏书阁的顶层、独属于顾怀曲的那间小书房里,找到了一本手札。
上面都是顾怀曲的字迹,一笔一捺,力道遒劲,记载的都是郁承期从来不知道的事。
字字句句就像顾怀曲的笔锋一样,坚硬刚直,心狠又决绝,彻底将郁承期那颗心浇透了。
顾怀曲真的对他深恶痛绝。
就因为这一身血脉。
当年郁承期拿着手札当面去质问,可他得到的却是什么?
他?得到了顾怀曲愠怒的脸,眉目冷冽,语气和?手札上一模一样令人寒心。
怒声质问着他?:“谁准你进去的?!郁承期,你好大的胆子!”
郁承期神色异样,良久只问:“……师尊难道是真的要杀我?”
顾怀曲眸色很冷,声音第一次听来无比冷血又陌生:“是又如何?你既然都知道了,还问什么。”
郁承期沉默地看着顾怀曲的眼睛,半晌沉声道:“那师尊……是当真讨厌我了?”
“是。”
“就因为我是帝尊的血脉?”
“是。”
“可我们做了这么多年师徒,师尊若亲手杀了我,也觉得无所谓……是吗?”
这个问题顾怀曲沉默许久,没有答话。
可他神色冷冰冰的,凤眸里没有波澜,也没有半分动容,好像就是在答:
是,无所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