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知道最可怕地是什么吗?
最可怕地是由漫长岁月堆砌下来的点点滴滴,一次不经意间的眼神对视;一次无人小道上的嬉闹;一次无关紧要的问候等等等数之不清的日常交集,从陌生到熟悉,头一歪就往他肩膀靠,嘴角一扬就想附在他耳畔说点悄悄话,吵架和好,再吵架再和好,再怎么撕破脸再怎么互相伤害,到了今时今日,她还是爱算计的苏家长女,他还是自私傲慢的犹他家长子。
往事历历在目。
成长、青春、至成人、至现在。
两张沁入灵魂的熟悉面容,睁眼看得到,闭眼也看得到。
仿佛,那场穷尽所有的决裂只是他们年轻气盛的一次冲突,只是这场冲突比起从前闹得更凶闹得更大而已。
随手抓起一把土,恶狠狠朝犹他颂香脸上砸去,混蛋,去死,让苏深雪更愤怒地是,那把土是砸到了他,但倒霉的恰是自己。
沙混着飞尘往下掉,纷纷扬扬落在她脸上头上。
什么都在和她作对。
委屈得要死,要委屈地何止是让她灰头土脸的那把土,这些时日她憋坏了,没人倾诉无法倾诉,异国他乡,刺骨之痛。
顶着灰蒙蒙的头发,她大喊:你给我滚,我再也不想看到你了,滚!
只不过让他铲土而已,难不成她会害他,就只是让他花点力气而已,看看他都干了些什么。
“滚,马上给我滚,现在,有多远滚多远,你把一切事情都搞砸了,你又一次把事情搞砸了,你总是这样,你每次总是这样。”颤抖着声音,喃喃念叨。
“苏深雪,你现在很不对劲。”他企图拍走她头上的灰尘。
不,不要,不稀罕。
苏深雪以脚作为助力,倒退避开,眼睛恶狠狠盯着他。
犹他颂香再没往她靠近。
“还不快给我滚。”再抓起一把沙土往他扔去。
他也不避让,这一次,他也灰头土脸了。
林间风声,宛如是谁的叹息声。
他低低问出一句:“我再一次把事情搞砸了吗?”
谁说不是,谁说不是来着。
像一直憋着的孩童被问及伤心事,苏深雪“哇”一声哭了起来,也没别人了,也只有在他面前,她才敢哭,敢于这么放肆痛快哭出。
老师,最该死的是时间。
时间是最不负责任的家伙,它悄悄溜走了,却把回忆留了下来。
回忆串联着人与人之间的联系,到死都断不了。
那家伙吻过我的嘴唇,那家伙抚摸过我,那家伙伤害过我,那家伙,我爱过。
红了的眼眶是为他,望眼欲穿是为他,苏深雪至今人生中百分之八十的喜怒哀乐都是为了他。
可他总是搞砸了她的事情。
悲从中来,放声大哭。
她大哭,他开始低低咒骂。
咒骂声的尾音还在她头顶,下一秒“扑通”一声,湖面泛起巨大水花,这一次落入湖里地不是铲子,而是犹他颂香。
犹他颂香掉进河里去了,不,不对,是犹他颂香自己跳进湖里去的。
只是,他跳进湖里去干什么?
“犹他颂香,你在做什么?”她的声音响彻林中。
无回应,再问,依然无回应,直到湖面回归平静,还是没有任何回应,苏深雪心里开始有了一丝丝的慌张。
快速从地上爬起,站在湖堤上大喊犹他颂香。
终于,犹他颂香冒出了水面,她问他跳进湖里做什么?
无回应,单手快速拨水往着湖畔,先上岸地是之前被他丢进湖里的铲子,继而,才是人。
所以,铲子是犹他颂香跳进湖里的原因?
“你……你是为了捡铲子才……才跳进湖里吗?”问题问得有点傻,还……还会有百分之九十九可能性损害到犹他家长子的骄傲。
这人的骄傲一旦受到挑战,百分之百会发怒。
可,没有。
“难不成,我是想玩潜水?”他的语气只是带着一丁点的恼怒。
这么说来,他跳进湖里的目的是为了捡那把铲子。
“铲子……我带了两把。”结结巴巴说出。
话一说出口,苏深雪就后悔了,这么一系列事故发生下来,怎么想似乎都应了犹他颂香刚刚说的“不要把我当成傻子耍。”虽然她没耍他的意思,但莫名其妙把人叫来,没莫名其妙让他听她的,再莫名其妙让人家滚,拿土砸他。
带着一点点心虚,苏深雪垂下了头。
林中十分安静,从他头发上衣服上的水一滴滴落在地上,听得很清楚,苏深雪对自己说没必要愧疚,铲子是他丢进湖里的。
“苏深雪。”他淡淡的一声。
“嗯。”低低应答出。
“这对于你来说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他问。
“嗯。”
“这件重要事情我只能做,不能问?”
“嗯。”
“种完那棵树,就不存在事情搞砸了?”
“嗯。”
犹他颂香捡起铲子。
终于,一切如苏深雪所愿愿。
她和犹他颂香合力完成了那棵冬青栎在这片土壤生根发芽的第一步,过程她一再叮嘱他不能随便应付,不停唠叨植树过程,他要怀揣着温柔,要温柔到怎么程度呢?
“就像在对待你的孩子。”她和他说。
“女王陛下,我没有孩子。”他没好气回。
她因他这话呆住,钝钝的痛,卷土重来。
在她发呆间,他做出举手投降状:“好,好好,都听你的,要温柔得就像对待自己的孩子是吧?”
点头。
两人共同完成植树,又共同完成了浇水。
暮色将至,何晶晶和随行人员开始收拾工具,苏深雪看着挺立于泥土上的那棵冬青树栎发呆。
老师,我盼着它很快就长出新的枝桠,到那时,我才会真正安心;到那时,我的心灵就有了寄托。
那阵风吹来,风里捎带着淡淡的尼古丁味。
犹他颂香正靠在树上抽烟,从抽烟姿势判断,首相先生这阶段没少和尼古丁打交道。
苏深雪皱起了眉头。
他平常要抽多少烟都没关系,但这会儿不好。
三步做两步窜到犹他颂香面前,无任何停留,夺走他手里的烟,掐灭。
她的此举惹来他的片刻呆滞。
度过片刻不自在后,苏深雪手一挥,手指方向是往着那棵冬青栎的:“抽烟对孩子影响不好。”
犹他颂香微微敛眉:“苏深雪,你两次提到了孩子。”
啊——
心一慌,触了触鼻尖,定下心神,说:“作为一位国家领导人,你烟不离手,对孩子们影响不好,特别是青少年。”
落在她脸上目光带着洞察。
“我这是为你好。”语气不是很高兴,“而且,抽烟对身体不好。”
片刻。
“如果是作为一名女王对首相的关怀,我会表达感激;但如果是作为一名前妻的身份说这话,那我只能献上奉劝,下不为例。”顿了顿,再轻飘飘丢出,“苏深雪,我们已经离婚了。”
夜幕降临,一行人沿着通往出口的林间小径。
小径出口,苏深雪恋恋不舍回头,往林中深处。
“再见。”心里轻轻说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