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方想起来了,在荷叶山上那些人对季云祺的狂热崇拜。
只要有季云祺在,所有人都相信他们是战无不胜的,夑州早晚会抢得回来。
这个人一次次的战功把自己推到了越来越高的位置,被人推上了精神支柱的神位,没人能接受季云祺的失败,哪怕只是一次,都会有无数信仰崩塌。
季云祺只能向前,只能胜利,若是退后一步,等待他的,将会是生不如死的境遇。
看得萧方眼圈渐渐潮红,秦槐叹着气把地图卷了起来:“如果不是事发突然,我们也不愿意让云祺出征,劝了他几次,他都说他是最好的人选,我们也只能由着他去。”
“对……他的确是最好人选,”没有秦槐想象中的惊慌失措,萧方只咬着下唇静静呆了片刻,便问道:“秦槐你那边粮草筹备情况怎样?”
“第一批已经跟着运送了,倒是好过往年许多,但新稻还没下来,抽的都是去年储备,怕就怕这一仗耽搁日久,又要掏空粮仓。”
“不会。”萧方对此很有信心。
秦槐和樊盛玉都只是听说,却没有亲自去过稻田。
当初的上千斤稻种变成了一眼望不到边的稻田。自结穗之后,他大概估计了一下产量,即使不算被放开的圈地,也该足足多出将近十几万斤米。
无论如何,也比往年好了许多。
“秦槐,你去跟户部商量一下,如果多出十万斤米,今年能不能把田税减一减,尽量让百姓的收成能保证自己吃饱,官仓里的粮食就可以拿出来送去少阳关。”
“遵旨,”秦槐嘴角含着小,拱手,深深躬身下去,又抬头委婉地问:“皇上的身体可好些了吗?”
“好……好多了。”萧方尴尬,打算跳过这一话题,却不经意看到秦槐和樊盛玉又对视一眼。
这是他病后第一次见两人,虽说这两人平时私下里也让人闪瞎眼,却不像现在这个欲言又止的模样。
“你们有什么……”他话问到一半,忽然脑中灵光一闪,脱口而出:“你们知道了!”
秦槐终于忍不住笑出声,又在樊盛玉嫌弃的目光中转过身,努力地把笑声吞回去。
“皇上聪慧,”樊盛玉还没忘夸一句:“云祺早就知道你的身份,他出发前对我们说,你可能也已经猜到,如果向我们问起来,让我们不要对你有所隐瞒。”
萧方很痛苦,原本应该是他向这些人隐藏身份的,结果现在搞得他好像白日做贼,不过樊盛玉这样一说,他想起来了。
在陈家村的时候,季云祺曾在夜里造访樊盛玉,两人还起了争执。
他就说呢,感觉樊盛玉也还挺好请出山,虽然人看起来冷冰冰的,但对于自己这么个考试不合格的学生,居然也肯回来任劳任怨。
敢情是把自己卖了换来的啊。
秦槐就更不用提了,人精不说,就看这两人的关系,也藏不住什么秘密。
他捂着脸问:“除了你们俩,还有谁知道?”
“没有别人,不过我想……老师也许只是没有说而已……”樊盛玉把秦槐扯回来:“有什么好笑的,再笑今晚没有饭吃。”
秦槐立刻止住了笑,听话地变脸一样严肃起来,但萧方怎么看怎么觉得——还不如继续笑呢。
“敢问公子尊姓大名?”
“萧方,”萧方知道这问的是本名,又解释:“我原来就叫萧方。”
“原来如此,”秦槐像是想起什么,又恍然大悟地重复一遍:“原来如此。”
“怎么?”
“公子知道云祺曾经病过一场吗?”
萧方点头,他不光知道,还知道季云祺生病的时候魂儿飞去哪儿了——就住在他上铺。
“他一动不动躺了四天,到第四天醒过来的时候,我和玉哥正好过去探视,他像没了魂似的,爬起来就喊了一声萧方。”
樊盛玉接口:“把秦槐吓得半死,差点把云祺捂得憋死,那个时候,他叫的是你的名字,是吗?”
“是……是吧。”
说不感动是假的,萧方又想起季云祺跟他说过很多次的话——喜欢的一直是你,那些少年时见不得光的青涩爱恋,只有在另一个身份的遮遮掩掩下,才敢说出口。
一念及此,他忽然有一点思路,似乎能理解季云祺为什么一直不肯戳破自己的身份,又想得不是很真切。
“他还有没有跟你们说我过……什么?”萧方小心问,怕知道了更愧疚,又怕不知道,辜负了一颗真心。
“他说之前的事都与你无关,还说你心思纯善,让我们不要为难你。”
樊盛玉转过脸去,哼了一声:“堂堂怀化将军,变得这么婆婆妈妈。”
“这不是好事吗?”秦槐像是不知道他是在说反话,笑呵呵答:“以前云祺出征,咱们总怕他一个不乐意,死在外面不回来了,现在看来,他恐怕爬也要爬回来。”
“秦槐!”萧方忙呵斥一声,现在这样一点不吉利的话也不敢听。
“好的好的,我不说。”秦槐立刻举手投降:“季将军一往无前,所向披靡,战无不胜。”
“别闹,说正经事,”樊盛玉把他推去一边,向萧方拱手:“皇上。”
一切都说开后,这一声称呼便不同于常,即便萧方不是那个自幼养尊处优的小皇上,也被他们认可。
萧方一愣之下,很快一整衣襟:“樊尚书,秦槐。”
两人正色肃立:“皇上。”
“传令云枫和邢阳仔细巡城,防止有人趁机作乱。秦槐,粮草和将士冬装尽早筹备,务必不能让他们受冻挨饿。”
“樊尚书,请核查少阳关周边镇府委任官员,如有渎职过往,请尽快更替。”
“还有,还有,原三营处负责看守稻田的人要及时报告那边的情况,最少两天一次。”
“我们一定能等到云祺凯旋归来!”
这是萧方过来之后,第一次这样毫不忐忑地发号施令,没有想象的得意,反倒许多感慨。
见面前两人躬身领命,他又还礼:“拜托了。”
方才是为公,如今是为私。
无论如何,他们都要守好后方。
无论如何,都要等到季云祺胜利归来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