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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浣纱河(1 / 2)


西江王朝,文康十四年。

倒春寒过去之后,天气渐渐热了,千秋园的花一日比一日娇艳。

谢意寻常无事照旧泡在园子里,摆弄她的花花草草,也不讲究,穿着简单的素衣,挽着发髻,周身不着金银玉器,远远瞧着寡淡得很,可一对上她的脸,又觉得谢九就该是这副样子。

能让一座百年花园当陪衬的,普天之下也只有她了,佳人丛中,浓淡相宜,画面是真的美。

不过谢晚还是爱和姐姐作对,每每人未到声先至,总要拉长着声音笑话她是“脏兮兮的花农”,随后便是丫鬟们忍俊不禁的笑声,叽叽喳喳闹个不停。

千秋园依稀恢复了往日的热闹。

其实真要考究的话,谢融去世以后,这座装满了女人的宅子,在谢意的打理下比往日更有生气了,连平时甚少回娘家的姐姐们偶尔得了空也会回府团聚。

姐妹们绕着园子笑闹成一团,陪着孩童追逐玩耍,平淡的人生就此虚耗至白头,仿佛也是一件幸事。

只她们嘴上不说,心里都知道谢家这对姐妹正在经历着什么。

谢晚自不必说,过去刁蛮任性,唯我独尊,而今除了日日进出商铺和掌柜们学习如何打理生意之外,还开始练起字来,到处搜罗名士字帖,修身养性。

谢九的重担则在重振谢家门楣上,素来不爱参加诗会花会的她,近日来频频出入朝中大臣的后院,游走其中,与妇人们四两拨千斤地打交道,自有她的一套章程。

可妇人们就算能给丈夫吹耳边风,谢家如今没个能顶事的男人,又能翻出什么浪花来?

她们从旁瞧着,心中清明,知道帮不上什么忙,便绝口不提。若得了夫家的脸色,还要对谢家敬而远之。

就这么一日日地煎熬着,忽而有一日朝堂发生了一件大事。

晋王贪污河北治汛和江西流民赈灾两项巨款,被文官当场揭发,一条条线索和相关证人均被传唤至金銮殿上,圣人大怒。后晋王被单独传召至内殿,夜半仍可闻圣人雷霆怒火,殿前司执事领圣命夤夜入晋王府搜查,三日后兵部尚书诛灭九族,晋王被褫夺爵位。

一干宗亲与大臣联合制衡,方才化解其被贬为庶人的危机。

经此一役,晋王徐穹元气大伤。

京都热议了一阵后,有流言传出,昔日太子殿前失仪,时任太子太傅的谢融自戕谢罪,亦是为晋王所害。有朝臣为太子说话,请太子出宗人府,圣人沉默。

一时间朝堂风云迭起,储位之争呈焦灼势态。

而在谢府的千秋园里,看似两耳不闻窗外事的花农谢意,刚剪了一树桃花插入玉瓶中,着丫鬟送入明园,管家就送来一张拜帖,颤颤巍巍地交付到谢意手上。

谢意看着龙飞凤舞的“徐穹”二字,恍然一笑,将拜帖扔至刚起肥的泥地里。

管家自见识过面前这位大小姐的手段,无一日敢低视她,垂着脑袋,恭恭敬敬道:“送帖的人还说,他家主子手上有小姐想要的东西,可为谢府翻案。小姐若有心,可于今晚戌时至撷芳斋一叙。”

谢意这才正眼看向管家,思量半晌后道:“告诉那人,我一定准时赴约。”

管家离开后,一道身影从桃林里出来,至亭中沏了凉茶递给谢意,尔后才问:“小姐果真要去见晋王?”

“一个被下令禁足的皇子尚且敢违抗圣命请我见面,我又有何惧?”

谢意喝完半盏茶,又递还至少年手上,想了想还是笑赞,“七禅,你做得不错,这次多亏了你搜集的消息。”

“能为小姐分忧,是七禅的荣幸。”

“只是我很好奇,你从哪里找到徐穹贪墨的证据?”

单薄的少年立于万花丛中,眉眼仍旧不卑不亢,坦然直视小姐,说道:“我幼年偷师的私塾恰好在晋王府管家私府隔壁,原先我并不知道那人就是晋王府的管家,但据我观察,他每月至少会有两次回到宅邸,夜间也常有车马声响。当时我尚且年幼,偷偷在私塾借月读书,不敢发出动静。直到小姐命七禅去调查晋王贪污的证据,我才在晋王府看到那个人,回想当初种种,顺藤摸瓜潜入管家的宅邸,这才发现他们的秘密罢了。”

晋王贪污的钱财亦经过七八手的倒转,最后从东城门运至京都,存放于管家府邸。每月十五自西城门出城一次,于京郊下放给豢养军队的兵部执事。

祝七禅区区手无寸铁的少年,以他之力能洞察如此先机已然不易,后面的全由暗卫完成。

虽然不知她究竟如何在谢融眼皮子底下壮大的这些暗卫,但他却感惊奇,这帮人不止无声无息,还都武艺超群。

需知晋王并不是酒囊饭袋,京郊豢养操练士兵的地方极其隐蔽,兵部执事乃是昔日和张靖雪一同晋升的武将,据张靖雪所说,那人善战,戒备心重,轻功卓绝,一般人根本没办法追踪他的足迹,然谢府的暗卫却可以做到,并且干干净净,不留痕迹。

不过再怎么样,若缺少至关重要的一个环节,此事亦不能成。

面前这位小姐,只是在后院女人堆里走了一走,居然就可以让倾向太子一派的文官,于朝堂之上向如日中天的晋王责难,难道他就不怕证据是假的,此事乃是晋王做的局吗?

似察觉到祝秋宴的困惑,谢意微笑道:“凡人都有把柄,打蛇需得打七寸。那位文官看似亲近太子,实际左右逢源,接触晋王幕僚日久,却迟迟不得入门。此时若不站队,若太子起势,亦或晋王乘胜,哪里还有他的容身之处?他所博的并非太子回朝,而是自己的前途罢了。”

少年心间涟漪动荡,惊起一地寒颤,既为小姐的绝智,亦为她的城府。

是他高估了自己吧?以为她让他调查晋王贪墨之事,即是在考验他的忠诚。可她要博的怎会是区区一个少年的忠诚?相比谢家的起势,他何足轻重?

那夜的种种应当只是七禅卑微的心田里滋生的一丝幻觉吧?当张靖雪以他作饵,逼她抉择,她那样痴缠挣扎的目光,应当只是他的幻觉吧?

祝七禅忽而尝到浓茶化开后留在舌尖的苦涩。

谢意撒下种子,翻了新土,额头微微出汗之际,方才想到什么似的,看向他说道:“七禅,今晚陪我一起去见晋王吧。”

她目光澄碧,一如初见。

可少年不敢再做梦了。他双手交叉贴于下腹,低头道:“好。”

入夜后,浣纱河畔又现繁华景象。

撷芳斋位于石桥东侧,伴清泉琴音,美食芬芳,意趣非常。

谢意着一身锦蓝兰花纹样的长袍,冠发高束,环佩叮当。祝七禅则着浅青草叶纹样的长袍,玉簪虚束了发髻,只手腕间箍了半壁残玉,其余周身干净,落后谢意半步,在小二的吆喝声中上了二楼。

他们一个玉姿秀雅,贵气非凡,一个修竹清白,神韵天成,小二一边走一边回头看,吱吱呀呀的楼梯走到头,看了他们不知多少回。

被谢意再一次捉住偷窥时,小二忍不住笑道:“二位公子长得真俊。”

谢意弯弯嘴角,不置一词,却是好奇地看了眼祝七禅。

他们都是不爱装扮的人,平常是一副模样,今日要会客,还是那副模样,并无刻意捯饬,可她端看着他,还是觉得今日的少年十分俊美,大抵是置身风月秦淮,心境也与往日大不相同了吧?

否则她怎会一点点顺着他的眉眼看过去,就在此时此刻,与徐穹相隔一扇屏风的地方,忽的漏了下心跳。

一定是今夜月色过于柔美了。

谢意想了想,重整心神,朝小二点头示意后,转进屏风。

于窗边正兴致勃勃听着琵琶小调的男子,缓慢地转过脸来,甫然对上谢意的眼眸,眉毛一挑,有些轻佻的意味。

晋王是好美之人,此乃坊间美谈,谢意曾有所耳闻,但不曾想面对该是敌人的她时,他竟然也如此放浪。

“一直听闻谢公有女,家中行九,色智无双,今日一见果然传闻非虚。”徐穹轻摇纸扇,客套地说道。

尔后瞥见伴随谢意进来的少年,神色一怔,又道,“这人是?”

谢意说:“是我的仆从,意乃女子,与王爷单独见面,恐传出去坏了您的名声,才出此下策,还请晋王殿下见谅。”

“晋王?哪还有什么晋王?”徐穹若有所思地望着谢意,“本王现在不过一介庶民罢了,谢小姐应该知道的。”

谢意在对面落座,望了眼夜幕降临后的浣纱河畔,神色姿态从容:“有所耳闻。只是不知王爷甘冒大不韪也要在此时召见罪臣之女,意欲何为?”

她实在没有与他虚与委蛇的兴致,干脆开门见山。晋王也懒得再同她绕弯子,径自发问:“是你做的吧?”

谢意莞尔一笑:“王爷高看小女子了。”

“你不承认也没关系,但我总要为自己分辩一二。本王向来重利,不做亏本生意,若本王给小姐想要的东西,小姐以什么来交换?”

“王爷又如何证明自己的清白?”

徐穹往窗边一靠,懒懒散散的口吻道:“我说过了,本王重利,之所以会对谢府下手,是因为谢府富甲天下的私库,至于谢融的命并不在我计划之内。若知道小姐这么难对付,当初有人设计陷害谢融时,本王合该好好拉拢才是。”

徐穹顿了顿,又道,“这件事表面看来是本王得利,可你有没有想过,螳螂捕蝉,还有黄雀在后?”

谢意凝眉:“王爷不妨直言。”

“本王那个太子弟弟向来贤孝素著,厚德载物,备受文武推崇,这样的人怎会突然殿前失仪?本王原先以为他做戏多年,一时不察露馅,被父皇抓了个正着,可如今想来,倒不如说是他自导自演的一出好计谋,旨在将我推到案前,迫父皇亲自动手,清除皇室积弊罢了。”

当今圣人历经几朝动荡,属于踩狗屎运捡了个便宜皇帝,创建西江王朝。然皇室根基尚浅,边塞数国虎视眈眈,内忧外患不胜其扰,再加上圣人这两年身体大不如前,面对朝堂风云力不能及,就显得杯弓蛇影,虽宠爱太子,却轻易不肯放权,又纵容其他皇子专擅,因此储位之争迫在眉睫。

这或许是太子为了置之死地而后生走的一步险棋。

至于谢融,徐穹说:“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谢融教导太子多年,你说他会不知太子心思吗?然他还是自戕谢罪,是为成全太子大义,还是被太子所负,小姐不妨仔细想想。”

“你的证据是什么?”

徐穹摆摆手:“话说到这里,小姐该先拿出你的诚意来。本王想要什么,小姐应当清楚。”

谢意一时沉默了下去。

不管谢融之死与太子有没有关系,面前这头豺狼却是要吞了谢家,这一点毋容置疑。

她所担心的是,自己身在其中究竟是怎样的位置。

若太子当真故意而为,可若没有她这当头一棒,晋王怎会被推至风尖浪口?这其中分明有人推波助澜,一步步设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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