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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潮汹涌雨(一场秋雨)(1 / 2)


一场秋雨一场寒。

今秋第一场足够寒冷的雨, 将浣花城浇成一片冷绿。冷色之中,金黄的银杏萧萧瑟瑟,叶片抖动着, 是一群群淋湿的蝴蝶。

但蝴蝶不会这么单调。虞寄风心里冒出了这个念头。

这座城市里的很多人都以为这位荧惑星官离开了。但此刻,在无边无际的冷雨里, 墨蓝短袍的青年坐在浣花书院里最高的建筑屋顶上, 撑着一把伞,伞下是他随风飘动的发带。

虽然打着伞,但雨滴在触碰到伞面之前,就已经乖顺地滑开。他身周一片干爽, 没有水汽,没有“滴答”声。淅淅沥沥属于世界, 他在潮湿的世界里撑一把毫无必要的伞。

虞寄风笑起来。他经常这样,干一些没有必要的事, 又因为过于无聊而发笑。

不过今天不同。他觉得今天的雨格外有趣,因为他看了一场好戏。

“真是天才啊。”虞寄风懒洋洋地呼出一口淡淡的白气,“瞧瞧,先是一眼观想书文, 然后是被司天监的五曜星官看中,接着在本地最有名的书院随便逛了一圈,就又观想出一枚完整的书文,还当场突破成为聚形境修士。”

他伸出左手大拇指:“厉害!”

雨丝飘飞,又从动荡的雨水里幻化出一个人影。这人长发编成无数发辫, 穿着图样古怪的宽大衣袍, 还戴了一张银色面具, 看不出是男那女。

“如果我没记错……”

这人的声音也分不出男女,还忽高忽低, 像一首不和谐的乐曲,听了十分不舒服。

“……荧惑星官你,也是这个‘天才神话’的铸造者之一。”

虞寄风转动伞柄,仿佛恍然大悟:“啊,是了,那个‘司天监的五曜星官’,正是我自己。”

他一抬伞面,斜眼上看,拖长声音:“谢谢提醒――封氏的不知名者。”

封氏的人――面具人望着前方,目光越过雨雾绵绵的景色,一直落到靠近大门的拐角处。过了片刻,他或她发出一缕叹息。

“天才啊天才……果然是传奇。可修行六境,聚形、凝神、连势、化意、洞真、通玄,还有――飞仙。世上通玄境寥寥无几,飞仙境更是只在古籍传说中,从没有人见过。”

“也不知道这一位天才,最终能走到多远?”

面具人的声音拖出一片怪异的颤音。

“可是宁可错杀、不能放过嘛。”虞寄风答得轻松,眸光含笑,藏住那一点锐光,“天才谁不想要?你们封氏真就不想招揽?”

面具人扭过头,目光落在虞寄风身上。透过面具上的两个洞眼,是一双黑多白少的眼睛。

“荧惑星官究竟想说什么?”

虞寄风笑容扩大。这副笑容可掬的模样笼在雨雾里,多了一层捉摸不透的意味。

“世人都说司天监星官执掌天下命运,但我们都知道,命运就是命运,没有人能真正掌控。”虞寄风的声音缓缓的、懒懒的,“所谓岁星网,也只是测量命运的工具。”

“我一直都很想问问封氏命师,”他说,眸光却悄然锋利,如寒星忽亮,“这么多年来,为什么天下不停地追捧天才?”

“追捧”两个被刻意强调的字飞出去,像刀刃割开了雨幕。

面具人道:“因为捧高踩低是人类的本性。”

“不。”虞寄风很干脆地否认了这个回答。他站起身,雨水在他周围寸余处滑落。

“我翻过许多秘籍,多到你不会相信。我发现,世上流传下来了无数字帖瑰宝,但它们书写者的事迹,却都被故意淡化、抹去。”

虞寄风发出笑声:“可笑吗?我们视若珍宝的文字,都是哪些人写出来的?他们都去哪儿了?”

面具人平静道:“光阴是残忍的。”

“或者残忍的是书写历史的人。”虞寄风不笑了,“封氏,何必再遮掩?‘一眼观想书文’这个说法,根本是近二百年来伪造的。天赋卓绝之人的确能一眼抓住灵文精髓,却没有人能一眼完整观想书文。”

面具人没有说话。

虞寄风收起了伞,抬头望着阴云密布的天空,还有天空之上的什么事物;他的面容彻底被雨水笼罩。

他缓缓地说:“是你们封氏的命师放出了这个噱头,用来筛选天才。”

“你们在寻找天才――为什么?”

荧惑星官的眼睛明亮如星。他身周萦绕着淡红色的光雾,与天上星辰呼应。五曜星官的力量,本就能震颤群星。

面具人的眼神凝重了一些。

“我明白了。”面具人冷漠地说,忽高忽低的声音震得雨水轻颤,“难怪你那一天特意现身,提醒别人那是‘一眼观想书文’……你参与塑造了这个天才,是想用她当棋子,来试探我们的态度。”

“不愧是荧惑星官,足够笑里藏刀,也足够冷酷心硬。”

虞寄风看着他。他没有否认,也仍带着微笑,但隔了雨幕,他的面容多了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他只是继续问:“封氏伪造历史,欺骗白玉京、欺骗天下人,究竟想做什么?过去那些天才的修士,究竟为什么被淡化了存在?”

“……我们?欺骗?”

面具人默然片刻,竟忽然轻声笑起来。这笑声并不动听,只像喘不过气的乌鸦。

“不是我们要欺骗啊――不,也的确是我们。可你要知道,不得不这么做;我们所有人,都不得不这么做。虞寄风,你什么都不懂。”面具人的语气中带着一种自恋式的哀怨,还有一种傲慢的优越感。

“我们必须如此。”他伸出一根手指,指向天空,漠然道,“不然,天会塌。”

荧惑星官一怔,眼中滑过不解:“什么?”

面具人陡然冷笑。

“所以才说,你什么都不懂。你活的时间太短,你也不是我们这样传承千年的家族。”面具人声音里飘过一阵恐惧。

虞寄风皱起眉。他觉得这个封氏的人可能是疯了,毕竟这个家族一直就神神叨叨、疯疯癫癫的。天会塌?怎么可能。

“天塌了?行吧,那就不说天了。”他扛着伞,语气又变得懒洋洋的,是合适跟神经病说话的语气,“我们说说另外的事。‘祀’字在宸州范围内作乱,受害人已经蔓延到附近的苍、定、沂、明四州。事情闹得这么大,我不能置之不理。”

面具人仍在冷笑,没有说话。

虞寄风道:“这件事是不是和封氏有关?”

面具人慢慢收起笑,却还是沉默。

虞寄风伸出手,指了指浣花书院的几处建筑:“这里,那里,那边……多多少少都潜伏着书文的影子。这种通过人心恶念来发挥作用的书文之影,是封氏最擅长的诅咒书文吧?”

面具人嗤笑:“那你为何不祓除邪恶?”

这一回,沉默的人变成了虞寄风。

面具人笑:“因为白玉京告诉过你,不要插手封氏的事,对不对?”

虞寄风沉默片刻,声音冷下去:“所以果然和你们有关。”

“荧惑星官,”面具人摇摇头,“无论你说多少,我是不会承认的。”

“呵……”虞寄风忽然嗤嗤笑起来,“原来如此,这是报应。”

面具人身体猛地僵住:“什么?!”

虞寄风审视着对方的反应:“这些年来,封氏的血脉越来越少,几近消亡。这一代的命师还天赋不高、身体孱弱,连白玉京都去不了。恶有恶报啊――”

“……闭嘴!你懂什么!”

面具人的两只眼睛猛然跳动起来。是真的“跳动”,那两只黑多白少的眼珠,像两颗小小的心脏一样愤怒地颤动。

“呵呵……”面具人又笑得像一只喘不过气的乌鸦,凄厉又癫狂,“你懂什么!”

“虞寄风,别忘了,封氏再没落,也曾是宸州的诸侯王――!”

“这里曾经是封国,我们和……有过约定,我们永远是这片土地上的无冕之王!你以为,你一个草根里出来的小民,也配和我们相提并论?!”

“就连岁星之眼――你以为那些祭祀仪式,真的是在祭祀吗?你何妨再想一想,为什么岁星之眼被重重看守,却偏偏又不列入律法中,为什么不干脆锁起来,而任由随便什么猫猫狗狗都能去看、去碰?”

岁星之眼……虞寄风真正愣住了。

“喂,这个说法有点过分啊,怎么就猫猫狗狗了?我们星祠还是有准入门槛的好不好?”他很不满,孩子气地抱怨,眼里却充满狐疑,试探道,“你不如再解释一下?”

面具人却倏然平静下来。他哼了一声,重重一拂袖。

“这个庶民的天下,真是越来越没有规矩了。”

他留下这莫名其妙的一句话,身形已然消失在雨里。

虞寄风独自站在雨中,深深皱眉。他吐出一口白雾,发现这场秋雨下得更透彻,也更寒冷起来。过了这场雨,也许冬天就来了。

岁星之眼,封氏……他活在这个世上越久,反而越看不明白一些事情。

虞寄风望着天地间阴郁的水汽,无声叹了口气。无论如何,面具人有一点是对的,他们封氏在宸州仍然享有特权豁免,即便作恶的“祀”字真和他们有关,他也不能随意动手。

而他位属荧惑,善迷障、善攻伐,却并不擅长驱散邪恶。

真是为难。干脆静观事变。

荧惑星官撑开伞,重新毫无意义地举在头顶。他又开始感觉无聊了。这个国家有清晰严密的律法,但正是因为清晰严密,他总能看见一些人是如何名正言顺地踩在别人头上。

这律法是王朝的律法,却不是每个人的律法。无聊。

虞寄风悠悠地叹了口气。其实他给出那块雪脂玉简,不全是为了试探。他喜欢做一些“打破规矩”的事,尤其是在这个法网严密的国朝;当旁人因为认知被颠覆而惊慌失措时,他就会开心和发笑。

“好无聊啊……”

他的目光又落在前方。他能看见那个走廊下的身影,那个少女在和手里的兔子说话,又把兔子举到头顶。兔子是据说不吉利的纯黑长耳兔,两只耳朵耷拉下来,好像是她自己长了长耳朵。

虞寄风被这个联想逗笑了。他静静地看着那姑娘走进雨里,和兔子一起被淋湿。她没带伞?

他转动手里的伞,脚跟提了提,还是又落下。

“……我都一百多岁了,活得也不短。人家比我年轻多了。”他嘟哝着,踢了踢脚边的瓦片,“怎么会有人一直跟兔子说话?”

星官抬头看自己的伞面,又若有所思起来。

“撑起不必要的伞,和说出没人听的话。”他没头没脑地自言自语,“听上去,这两件事都挺孤单的。”

青年墨蓝色的身影也消失在雨水里。

而在更隐蔽的地方……

刚才的面具人身影闪现。

他或她凝视着这座城市,半晌,担忧地吐出一口气。

“少主究竟怎么了……‘祀’字变得越来越强,也越来越急。竭泽而渔,不是长久之计啊。”

在他特殊的视野里,城市里密密麻麻分布着黑影。有的浓,有的淡;有的清晰可见,有的尚未成形。仿佛巨大游鱼产下无数颗等待孵化的卵,每一颗卵又若有若无地相互连接。

它们不断从人们身上吮吸力量,也不断传送到城外的通天观去。

通天观所在之处,淡淡黑雾弥漫,遮蔽了观内情形。

……

云乘月举着兔子小薛,冲出秋雨,顶着阿杏姑娘的惊叫,成功坐上了马车。

阿杏姑娘看她淋雨,十分懊恼,好像这是她的错似的,非要带她去买姜汤,又打开马车上暗刻的书文之影,让车厢里充满暖风,很快将她和兔子都烘得干干爽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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