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走!”
张树森“霍”地起身,资料都来不及收拾,提步就往外?走。
可走到?门口,他才发现庄星苒并没有跟上?,而是愣愣地站在窗前,眼睛虚焦不知看着哪个方向。
只见她双手紧扣窗棱,低声喃喃重复着“不会的”三?个字,全然没了平日里沉着冷静的模样。
张树森在这时突地想起来,如果不是他临时有工作?安排,今天本应该是庄星苒去靶场做实验。
也就是说,跟她换班的那个人?,其实是代替她遭受了这次意外?事故。
翻涌的愧疚和自责,令庄星苒本能地逃避现实,她感?觉自己的脚好似黏在了原地,根本无?法挪动。
“老师,刚才……也可能是冷实验爆.炸,是不是?”
张树森抿唇,面色沉重。
没有得到?回答的庄星苒,也无?法再继续自欺欺人?。
冷实验的各项数据都是经由她前一天确认后才会实施的,那些数字都印在她的脑子里,没有人?比她更清楚,今天这次实验所需的炸.药用?量。
如果只是冷实验,靶场的动静不可能这么大?。
所以刚才的那声响,肯定?是切锯高能炸.药的车间?出了事!
而直面那样的爆.炸,他们平常所穿的聊胜于无?的防护服,根本起不到?任何作?用?。
可万一呢?
“九死一生?”尚还有一线生?机,“凶多吉少”也多少有吉不是吗?
庄星苒强压住慌乱的心神,跟着张树森往靶场赶。
跑到?一半被告知,人?已经被送往卫生?所了,于是又掉头换了个方向跑。
隔着几十米的距离,庄星苒便看到?卫生?所外?面站满了人?。
在一厂区工作?的众人?离靶场的距离最近,想必是第一时间?就赶去了现场救人?。
可……救到?了吗?
庄星苒突然不敢往前走了。
张树森注意到?她的动作?,伸出手抓住她的胳膊,强硬地带着她继续向前。
他到?底年长自己的学生?许多,面对这样的情况自然更冷静。
既然人?被这么紧急地送来了卫生?所,便证明最起码当时是还有抢救的希望的。
如果……真的是最差的结果,那他也不能任庄星苒因为一时的怯懦而错过这最后一面,此后终身陷入悔恨当中。
十米,八米,五米……
“怎么会呢?耀辉他……昨晚写回信的时候还在说,要把自己之前在首都买到?的那支派克金笔一起寄回去,给他的小侄女当百日礼物。还、还说,等咱们搞成?功了,小姑娘那会儿应该也会走了,到?时他就带着她去买漂亮的小裙子……谁他妈能想到?今天……他、他都还没……”
肖钢说不下?去了,所有的声音都化成?了哽咽,他弓下?腰,痛苦地捂住了脸。
旁边的人?也在哭。
呜咽的哭声被卷进寒风里,悲伤被吹得满地都是。
庄星苒有些茫然地跟着张树森穿过人?群,看到?了陈设简陋的室内,那张破旧病床上?盖着的白布。
她的指尖不受控地颤了颤。
她听到?有人?带着哭腔在和张树森说明情况,可是那声音却仿佛隔了很远。
“耀辉被抬出来时已经……没了呼吸,以馨情况好上?一些,医生?正在抢救……”
庄星苒愣愣看着那张白布上?渗出的血色,在心里将肖钢之前没有说完的话补充完整。
耀辉他,还没来得及将回信寄出去。
但?他才出生?没多久的小侄女,却已经失去了将会十分疼爱她的叔叔;他的父母失去了年轻的孩子;而他们,也失去了一位共同奋战的挚友。
庄星苒眨了眨发涩发痛的眼睛,眼前一片模糊。
不知过了多久,医生?终于从紧闭的简易手术室里走了出来。
张树森和一群学生?急忙涌上?去,被对方抬手制止。
“暂时止了血,病人?也苏醒了,但?情况并不是很好。基地里的医疗条件你们想必也清楚,设备药物都不齐全,必须尽快将病人?移送医院。我现在去做准备,你们有什么要说的抓紧时间?,但?不要全部进去。”
医生?叮嘱完,带着助手匆匆离开。
孙超和另一个护士在手术室内做收尾工作?,看到?挤在门口的众人?,再度提醒:“病人?现在精力有限,你们派几个代表就行,人?多容易造成?感?染。”
大?家听到?这话,顿时都不敢动了,生?怕对康以馨的伤情有不利影响。
最后由张树森做主,让同宿舍的几个人?进去。
庄星苒三?人?在护士的帮助下?,做了简单的消毒处理。
手术室内弥漫着一股消毒水和血腥气?混合的味道,不远处就是拉着帘子的手术床。
康以馨就躺在后面。
陈雪芳和赵莉急急走了过去,庄星苒很快便听到?了她们俩压抑的哭声,更加迈不出脚步。
“干嘛呀?我现在,可是能比你们都早回家去了呢!这是值得高兴的事儿,不要哭。”
康以馨虚弱的声音在帘子后面响起。
话音一落,赵莉便控制不住捂着脸蹲了下?去。
昨晚上?,她还用?差不多的话安慰过康以馨,今天却是对方躺在手术床上?,反过来安慰她们。
“耀辉他……”
康以馨问到?一半,陈雪芳强忍着悲痛冲她摇了摇头。
手术室内静了一瞬。
好一会儿,康以馨的声音才再度响起。
“也是,我都这样了……更何况第一时间?挡在我前面的他……”她喃喃着闭上?眼,眼泪从眼角滚滚滑落。
陈雪芳看着,想帮她去擦眼泪,但?又记着医生?的叮嘱不敢随意上?前。
又过了几分钟,康以馨重新睁开眼,问:“星苒呢?怎么不在?我有话同她说……”
陈雪芳连连点头:“来了的,她和我们一起进来的。”
她说着,从帘子后面探出身子,朝庄星苒招手:“星苒你站在那儿做什么?快,晚点以馨就要被接去医院了。”
庄星苒深吸一口气?,鼓足勇气?上?前。
但?当她绕过帘子,亲眼看到?康以馨的情况时,终是没忍住死死咬住了唇。
手术床上?的年轻女孩,连嘴唇上?都没有半点血色,左边脸颊布满了血丝状擦痕。
但?最严重的,是她几乎从肩膀处断掉的右手。
“哎,你怎么也哭啊……”康以馨看着庄星苒,含着眼泪冲她露出淡淡笑颜,说:“告诉你一个秘密,其实这几年我一直偷偷卯着劲儿想超过你呢!但?是你太厉害了,我总也追不上?你,不过现在,我终于有一样比你强啦。”
她说着,左手勉强抬起来,指了下?自己的右肩,道:“瞧,我拿到?了咱们596工程的第一枚‘勋章’呢!所以你们不要哭,要为我感?到?骄傲,知道吗?我等着呢,等着咱们华夏第一颗原.子弹成?功爆.炸的那天……”
说了这么多话,康以馨明显体力不支起来,声音也越来越小。
那厢医生?走了进来,道:“车子已经在外?面等着了,病人?得走了。”
几个医护人?员走上?前,将康以馨转移到?医疗担架上?。
经过庄星苒面前时,康以馨突然喊了一声“等等”。
只见她挣扎着抬起左手,牵住庄星苒紧紧握在一起的拳头,轻轻地握了握,虚弱却十二分认真地同她说:“不要自责,我很庆幸,真的。”
庆幸今天我同你换了班,庆幸现在受伤要退出的是我,庆幸你没事。
所以,你要连带着我的那一份,更努力地干下?去啊!
-
钱耀辉最后葬在了离基地大?约三?里远的“墓园”。
墓园相较而言地势稍低,仿似被群山环绕的一座小小山谷。
春天的时候,马兰花和格桑花会在这里绽放。
从前不幸牺牲的同志们也都葬在这里,没有石碑,只竖着一个刻了名字的简单十字木桩,前方间?或摆着几个由石块堆成?的高矮不一的玛尼堆。
这是藏区的一种风俗,代表着祈愿和祝福。
庄星苒在钱耀辉的墓前深深鞠躬,随后将手中的石块累在前面一个人?置放的石头之上?。
众人?沉默地站了许久。
最后,张树森将手轻轻搭在木桩上?,像从前拍自己学生?的肩膀。
他红着眼沉声说:“走吧,咱们的工作?还没有做完。”
是啊,他们没有多余的时间?思?念,也没多余的时间?难过,只能忍着悲痛继续向前。
因为只有这样,只有把原.子弹造出来,同胞的牺牲才有价值。
这次意外?之后,所有人?都仿佛被又一次拧紧了发条。
有一种无?形的压力敦促着他们,更努力地去拼搏、去奋斗。
研究工作?室里的灯,几乎夜夜亮到?天明。
记录、计算数据的稿纸用?麻袋装起来,可以堆到?天花板上?去。
尤其是庄星苒,她待在实验室的时间?几乎是其他人?的两?倍,剩下?的时间?则全部被计算所覆盖。
一个半月后,从南方紧急加密运送而来的两?块微型铀材料,抵达了基地爆轰试验场。
目前,华夏的铀加工和铀浓缩技术,都还处在边生?产、边探索的阶段,更别?提铀矿本身的稀有性。
这两?小块不同浓度的铀材料,是无?数科研人?员和工人?千方百计才粗提取出来的,再拿不出更多。
也就是说,如果他们接下?来的爆.轰试验但?凡有一次失败,短期内不可能再有核材料提供给他们进行二次验算。
而如果试验得出的结果和他们预算的不一样,那就证明他们之前的冷实验数据有误,之前的所有努力全都是白费。
因此,他们没有失败的机会,只能也必须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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研究组的所有成?员站在距离爆.炸中心仅25米的观测室内,透过窄长的观测窗口,紧张地盯着试验场中央。
直到?“轰——”的爆炸声响起,大?家提着的心脏才放下?来半颗。
很快,张树森领着学生?们从观测室鱼贯而出。
因为他们必须收集爆.炸后的第一手数据。
庄星苒身穿防护服和护目镜,径直要往中心走,被旁边张树森一把拉住。
虽然他们现在试验所用?的铀非常少,但?核材料的辐射却仍是不可避免的,谁也不能预估它会带来的风险和危害。
张树森命令道:“中心数据我来收集,你去核准其他人?的,切记不能出岔子。”
“老师……”
庄星苒自然不愿意,但?却被对方严词打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