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江怀璧一行人才回到?京城,一路上没有上一次那?样惊险,倒是越往北越发觉得冷了。一路下了几场雨,阻了行程,沈迟觉得还好,江怀璧却在快要如京城时?染了风寒,不重,她自己倒先发起愁来。
沈迟替她倒了杯热水,刚要端起来又发现烫了些,索性先放下。看她咳个不停,又端起来吹了吹才送过去。
“前几天雨那?样大你都执意要赶路,现在这雨都快停了,眼看着都要进?京。莫不是怕令尊担心?”
江怀璧轻吸一口气,连呼吸都刻意放松些,接过水微微点点头。
父亲这几日事情定是非常多的,带着病回去难免让长辈担忧。左右昨日已经?捎了信回去,父亲也该知?道他一切无恙。
沈迟轻叹一声,一时?闭了嘴竟不知?该如何说。他想起他前几年偶有受伤,母亲知?道了心疼,连责备他的声音都是带着嗔怪柔软的。他尽管已经?及冠,还是偶尔会朝母亲撒娇,便是两三句不合常礼甚至有些叛逆的话,母亲也都只是板着脸不轻不重说两句,到?后来两人也都随意一笑便过去了,倒是更显和睦。
“怀璧,你每次都是报喜不报忧的么?”他抬眼看着她。
江怀璧喝了口水,眼眸微垂,默然思忖片刻,静静道:“不是。忧喜会有分寸……”
“你什么事都要讲究个分寸么?”沈迟皱眉,忍不住觉得心里有些难受,“你不觉得这样与你的父亲相处很累么?他若不知?道还好,他若知?道了,问出来你不好受,不问出来他很难受。问了你说出来他更难受,你不说出来两个人一起难受。亲生父子?,何必这样多的弯弯绕绕?”
看江怀璧沉默不语,似有所思。他顿了顿,又继续道:“他不希望你真的一路走来平平稳稳,他只希望你在不平稳时?他作为一个父亲能够为你做些什么。你父亲在朝堂多年,他看到?形形色色的人心比你多得多,你以为他真的什么都不回想么?他一旦发现你哪一处有异,他会去猜,会去花更多的精力查探,不比你用的心思少。”
沈迟伸手去夺她手中的茶杯,又倒了一杯塞回她的手中,看她的确已全然在思索,收回手,两只手交叠着放在桌子?上,眼睛平静地看着她:“你若真的是心疼你父亲,便不要瞒他那?么多事,不要让他再费那?么多心思在探究你的身上。有的时?候说出来要好的多,两方都轻松。”
“你自以为你身上背负了整个家族,实则多半都是你自作自受。你自己非要在不该用的地方用那?么多心思,你不累谁累?我看着你我都替你难受。”
江怀璧放下杯子?,手竟有些颤抖。
“我明白,——一直都明白。”她的声音轻细如蚊,有些缥缈。
沈迟愣了愣,不由自主?探身过去,问:“什么?”
看她一直沉默垂首,再要开口问时?,发现她居然落泪了。
江怀璧还会哭?
这事可太稀奇了。他可从来没有看到?过江怀璧除了冷淡以外还有其他什么神?情。
“你……你怎么了?”
他这几句话似乎说的不是特?别重吧。
江怀璧轻咳了一声,微不可闻地眨了眨眼,将?最后几滴泪挤出去,抬起头来时?眼眶中竟还蓄了些湿润的泪意,此刻倒是不见那?双眸子?平常的深邃了。
似乎一个深湖在一瞬间?下了大雨以后充盈起来,似溢非溢,原本是伸手触不到?底,如今是清浅映着青天。
江怀璧眸子?闪了闪。沈迟一直看着她,才发现,她的眼睫上也沾了些许晶莹,那?双眼眸其实是很好看的,眼睛因没有看他,能够看到?装着的是窗外的枯树,若转身或许还能看到?飘零的落叶。
“我一直都明白的,”江怀璧轻声开了口,眼睛却没有看他,竟还带着一丝颓然,“可有些话我说不出,也不能说。我自认我这些年造的孽够多了,父亲他那?样光风霁月的一个人,他比我想的多,他心里装着的,是黎民百姓,是大齐江山。那?时?候朝中人人都在排除异己,只有他早早立志要做纯臣。他这样的人,连祖父都不懂他,若再没有人懂他,他又该如何走下去?我跟在他后面?,许多事做过了,连他都不知?道。有些黑暗,有些疼痛,是我该受的,不该让他陪我痛着。他是我的父亲,我只愿他得偿所愿。”
沈迟看着她平平静静的面?庞上尽力忍着泪意,心中蓦然一痛,却不是怜悯同情,而是感同身受。
“那?你呢?你的痛便只能烂在肚子?里,将?整个世界都隔在外头么?”
江怀璧没有回他,犹自轻笑一声,涩声道:“你说的对,我活该。”
沈迟听了愈发心酸,一时?莫名有些发哽,声音中竟含了愤然:“你一个女子?,凭什么就要担这么多。”
这时?候江怀璧倒是平静下来了,“凭我姓江,江氏一族绝不能从我辈这里断了荣耀。”
“你既然是女子?,江尚书便不会真的将?所有希望都寄托在你身上,你能在我面?前露馅,日后也难保不会被其他人发现,你要知?道陛下若知?晓了可就是欺君之罪。你担不起,你父亲担不起,你江家更担不起。江尚书肯定会想到?的,我就奇了怪了,他为什么还能放心你去科考?”
江怀璧其实是知?道父亲的想法的,这些年无论是祖父还是二叔,亦或是父亲,都在暗中寻访各种名师,为了大哥的病。即便一直未见气色,但?所有人都未放弃过。
二房庶出两个男孩,怀肃前不久去了,便只剩下年仅九岁的怀检,这几年祖父都在身边养着,生怕二婶陈氏苛待了他。这些她都是看在眼里的,也知?道祖父的意思。
一开始知?道时?心中有些愤然不平,后来也看开了。若是再能出来个有出息的,她便悄悄退出去,能找的退路也早就找好了,决计不会牵连家族;若没有,她便在男人堆里呆上一辈子?又如何,江家香火她续不了,到?底还有别人的。
从一开始的心甘情愿,到?如今沉浸其中。习惯了,也觉得没什么好的,时?间?久了连她自己都觉得自己的男儿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