檐上淅淅沥沥的春雨声将她从昏沉中唤醒。一?个月的昏迷令她连睁个眼睛都觉困难,意识朦胧之际耳边有人断断续续地唤她“阿璧”。她能感受到自己浅浅的呼吸,偶尔恍觉急促,不得不微微张开嘴,温和的气息便蓦然蕴了些汤药的苦涩味。
她被轻柔地扶起来,紧接着有温凉的唇贴上来,将汤药一点点喂给?她。
她微微凝眉,眼睫颤了颤,半睁开眼时看到的便是近在咫尺的,熟悉的身影。
沈迟怔了片刻,随即眉眼上带了喜意:“阿璧醒了。”
她出不了声,安安静静地凝望着他,眼眸里亦含了欣喜。劫后余生,这大约是第二次了。前些日子那些梦境在看到他的那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如今在眼前的才是真实的。
沈迟唤了木槿进来。片刻后阖府便都知晓江怀璧醒了,这好消息于沉闷的国丧之际总算给?江府添了些喜气。
江耀庭尚未归府,第一个来看她的人是江老太爷。老太爷过来时连脚下的步子都是颤抖着的,泰叔扶着他走上台阶,便能清清楚楚地感受到老太爷身子已虚得大不如前。
祖孙俩见了面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老太爷落了泪,江怀璧也落了泪。沈迟倒是忍住了泪,只细心劝了半晌才将气氛拯救回来。
江怀璧张了张嘴,那句曾说过无数次的“怀璧一切都好”终是没能从喉中说出来,待老太爷起身要走时她才勉力用涩哑的声音劝慰:“怀璧很快就好起来了,祖父别担心。春寒料峭,祖父也要仔细身子。”
老太爷正转身,听罢她的话心底骤然一痛,眼角方才蕴着的泪顺着沧桑的面颊滑落。泰叔感觉到他浑身一颤,扶着他的手连忙加了些力道,他的无力感越来越强。
悬着的那颗心总算是放下了。老太爷离了墨竹轩,又一?次同泰叔提出:“怀璧醒了就好,咱们回沅州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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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先生说你最晚明天醒来,果然今天便醒来了。”沈迟检查了她的伤口,确认愈合得很好,心里?松了口气。
听他提到傅徽,江怀璧便问:“那先生呢?”按照傅徽的性子,知道她醒来怎么也得激动一番,此刻倒是没看到他的身影。
沈迟身形微滞,默了默轻声道:“傅先生待确认你没事以后,便走了。”
江怀璧想起来那一日傅徽莫名其妙与庆王在一起,还穿着一?副宫中宦官的服饰,顿时有些疑惑,又有些惊慌:“他去哪儿了?”
傅徽出了京城,雨小了些,却仍旧未曾有一?刻停歇。他连伞都没打,穿着粗布麻衣,撑着一?根木杖一?步一步地走在雨里。面庞上仍旧布满了乱蓬蓬的胡子,他又贴上了。
经过的人没有人去注意他,却听到他口中模模糊糊哼唱着什么,曲不成曲,调不成调。
老人看上去竟还有些高兴,浑浊的双眼里迸发出几分向?往和天真来,他没有回头。
偶尔逢人问他去做什么,他便会刻意压低了声音得意一笑?:“……悬壶济世。”
“丫头……你知道曾经拥有过的滋味吗?曾经有个温柔又漂亮的妻子,还有个俊朗憨厚的儿子,后来又抱了孙子,缠着我要灯会上的糖糕,一?声一声地喊爷爷……可惜,我没有曾经。我是建安时候民间的名医,后来阴差阳错入宫做了太监,是第一?个知道当今皇帝身世的人,出宫时九死一生,后来一路漂泊到了沅州,在荒山野岭里?住了数十年,妻子,儿子,孙子……哈哈!当然是梦里?才有的。我撒谎说我找阿福,撒谎次数多了连我自己都信了,仿佛我真有血脉留在这世上!浑浑噩噩几十年……丫头,我看着你过得好,我就放心了,没什么可让我牵挂的。你要好好的,千千万万要好好的……”
“也不必来找我了,我这把老骨头还有一?身医术,治病救人有福报,到哪儿都不会饿死的……”
老人后来再不知情况如何。只是数年后大齐南方忽染瘟疫,生死存亡之际有一?自号“岐黄老人”的古稀老者献出一方,解了瘟疫后再不知所踪。后人为感念其恩情,欲为之立传扬名时却不知老人任何情况,来去无踪。
江怀璧知晓国丧后有些意外。傅先生同她说过,景明帝的心疾短时间内是不会发作的。但现在其中有隐情也不是看不出来,八成是与才登基的代王有着莫大的关系了。
沈迟垂首,将她眉间的蹙起抚平,柔声道:“你身子还没痊愈,现下不宜忧思过甚。外面的事有江伯父和我呢,你放心养伤便是。待出了国丧期你的伤也就好得差不多了,我还等着咱们的大婚呢。”
她安安静静偎在他怀里?,合了眼睛。恍然想起来她与景明帝之前的种种,不免有些感慨。景明帝对她说到底是有知遇之恩的,入朝堂不过一?年多,除却朔雪长生之外,她所看到的景明帝尚且算是明君。
但是臣子在皇帝面前的确是累得紧。她自己也很清楚平定庆王之后定然会有一?场腥风血雨,朝堂的动荡程度半分不亚于庆王搅起来的那场风雨。不过国丧期过了以后,怕是也不会太平稳。
代王……她暗暗叹了口气。
果真是妙。
“也算不得有多劳心费神。躺在床上这些日子也闷得慌,倒不如听你讲讲外界的情况。这一?个月,怕是明里暗里?都翻了天罢。”傅徽在医治她身上各种伤的同时,也对这些年她服用的那些药里面毒素进行?了清除。醒来后恢复几天,连声音都变了不少?,少?了些冷硬,多了些清婉。
沈迟揽着她应声,但是只答应每天讲半个时辰,且不许她想太多。江怀璧暗笑?着点头,思忖着这哪里能由人。她不大喜欢讲了一?半的故事,总忍不住去猜,大多数也能猜出来个七七八八。
国丧期才过,已登基的代王秦励便迅速有了动作。钦天监预测说今年夏有雨,且为五十不遇之大雨。
究其原因,是因为今年二月二本该是龙抬头的好日子,可这龙的头没抬起来。天子于卯时崩逝,未及辰时,实乃大不祥之召。
而后便顺理成章地扯到了去年的日食,天府之危以及太子之祸等。钦天监上下齐心,竟将景明帝因失德触怒天威这罪名给?落实了。这些很快将景明帝死因给?冲淡了,再无人提起。
秦励深感愧疚,代已崩的景明帝向?天下人颁发了罪己诏。而后将景明帝子嗣尽数封王,原太子秦纾为成王,五皇子秦经为宁王,六皇子秦缙为燕王,七皇子秦综为吴王。便连后宫嫔妃也安置妥当,天下尽赞其仁义。
内阁人员大致不变,只新添了几位新人。众人都知道,这几人深受秦励赏识,以后前途不可限量。朝中变动亦不是很大,原因谋反之罪被关入大牢之人也都全部重新查证,若非罪大恶极一?律从轻处置,一?时间朝堂上下皆感念先帝恩德。
但毕竟还是有些忠于景明帝的老臣,看到此景象不免有些心寒。然现如今朝局已定了,也只能暂时收了所有的疑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