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安别好养剑葫,环顾四周湖色风光。
文圣老先生曾言,君子性非异也,善假于物也。
所以陈平安才会写那三封信,飞剑传讯三个方向。
不惜消耗符胆神光,也要果断动用日夜游神真身符,再有就是强迫那把半仙兵出鞘。
陈平安如今也知道了原来世间道理,是有门槛的。太高的,不愿走进去。太低的,不喜欢当回事。不高不低的,丢丢捡捡,从来不是真正的道理,归根结底,还是依循一个人内心深处看待这个世界的底层脉络、切割心田的纵横田垄,在为人处世。例如顾璨娘亲,从来不信恶有恶报,陈平安一直相信,这就是两人心性的根本之别,才会导致两人的计较得失一事上,出现更大的分歧,一人重实物,陈平安愿意在实物之外,再算得失,这与离开家乡经历了什么,知道多少书上道理,几乎全无关系。
若是再往更深处考究,那就是涉及到了一个人对待世界的最朴素观点,涉及到了国师崔瀺所谓的那个一。
陈平安之前其实已经想到这一步,只是选择停步不前,转头返回。
多思无益。
所有决定一个人秉性和行为的根本认知,无论宽窄、大小和对错、厚薄,总归是要落在一个行字上头,比拼各家功夫。
陈平安如今不得不拳也不练,剑也搁放,就连十年之约和甲子之约的重要前程,暂时也不去多想,自然而然,也就有了许多静下心来去想事情的光阴,再来看待书简湖,比起当初在黄庭国紫阳府站在栏杆上,要想得更多,看得更远。比如陈平安可以笃定书简湖作为兵家必争之地,大骊铁骑南下之前,是一处山泽野修避难的法外之地,是朱荧王朝眼中吃下来消耗太大、不吃又碍事的鸡肋之地,如今均衡已破,必然要迎来一场翻天覆地的大变局。
陈平安也在等。
无论是近水楼台的朱荧王朝得以占据书简湖,还是远在宝瓶洲最北端的大骊铁骑入主书简湖,或是观湖书院居中调节,不愿看到某方一家独大,那就会出现新的微妙平衡。都会出现一国之法足可覆盖一地乡俗的迹象。
宫柳岛那边,还是每天争吵得面红耳赤。
这在书简湖是极其少见的画面,以往哪里需要磨嘴皮子,早开始砸法宝见真章了。
既然是岛主会盟,台面上的规矩还是要讲的,顾璨和吕采桑和元袁这些朋友都没有去那座山富堂露面,虽然绝大多数岛主见着了他们几个,都得笑脸相向,说不定与三个小兔崽子称兄道弟,也不觉得是耻辱。宫柳岛这段时间人满为患,多是各个岛主的亲信和心腹,在上任担任书简湖江湖君王的女修在一次外出途中暴毙后,原本受她照拂的宫柳岛,已经两百来年无人打理,只有一些还算念情的年迈野修,会时不时派人来宫柳岛收拾收拾,不然宫柳岛早就变成一座荒草丛生、狐兔出没的破败废墟了。
宫柳岛的老主人,正是宝瓶洲唯一一位上五境野修,刘老成。
此人出身于宝瓶洲东南一个叫蜂尾渡的小破地方,结丹于一座仙家小门派悬挂两山间的一条栈道上,名声大振于书简湖。
当初刘老成跻身上五境后,本该按照儒家书院订立的山上礼仪,可以开宗立派,只是刘老成却只是将一位关系莫逆的书简湖女修,推上江湖君王的宝座,自己则离开了书简湖,居无定所,游历四方,再无音讯传回书简湖,这才使得好不容易有望统一的书简湖,继续保持群雄割据的乱世格局,这才有了刘志茂和青峡岛的飞快崛起,任由顾璨这么个无法无天的外乡小崽子,在书简湖翻江倒海。
入冬时分,陈平安开始经常往来于青峡岛马姓鬼修府邸、珠钗岛宝珠阁,月钩岛俞桧与那位阴阳家大修士之间。
就在连陈平安都觉得宫柳岛即将吵出一个结果的时候,书简湖芙蓉山出现了一场惊天变故。
芙蓉山岛主本身修为不高,芙蓉山一向是依附于天姥岛的一个小岛屿,而天姥岛则是反对刘志茂成为江湖君王的大岛之一。
以盛产绝佳印章芙蓉石著称于宝瓶洲中部的芙蓉山,位于书简湖边缘地带,靠近湖边四大城池之一的绿桐城,结果在一夜之间,大火熊熊燃烧,爆发了一场不逊色于两位元婴之战的剧烈战事,芙蓉山修士与潜入岛上的十余位不知名修士,大打出手,宝光照彻大半座书简湖,其中又以一盏宛如天庭仙宫的巨大灯笼,悬挂书简湖夜幕上空,最为惊世骇俗,简直是要与月争辉。
最后更是有一条长达数百丈的火焰长龙,咆哮现身,盘踞在芙蓉山之巅,地动山摇水掀浪,看得宫柳岛原本想要赶去一探究竟的大修士,一个个打消了念头,所有人看待截江真君刘志茂的眼神,都有些玩味,以及更大的畏惧。
芙蓉山岛主如丧考妣。
天姥岛岛主更是暴跳如雷,大声斥责刘志茂竟然坏了会盟规矩,在此期间,擅自对芙蓉山下死手!
刘志茂辩驳了几句,说自己又不是傻子,偏要在这会儿犯众怒,对一个属于青峡岛“飞地”的芙蓉山玩什么偷袭?
天姥岛将刘志茂骂了个狗血淋头,刘志茂二话不说,就跟虽非元婴修为却有一件极其罕见法宝的天姥岛岛主,来了一场捉对厮杀。
当天晚上,顾璨与小泥鳅并肩而立,眺望芙蓉山那条气势惊人的火龙。
顾璨笑问道:“同类?”
小泥鳅抹了把嘴,“只要吃了它,说不定可以直接跻身上五境,还可以最少一百年不跟主人喊饿。”
顾璨眼神炙热,问道:“胜算有多大?”
小泥鳅死死盯住那座芙蓉山的那片绚烂火光,口水直流,只得捂住嘴巴,笑呵呵道:“如果只是与它打架,没有任何修士插手,在这书简湖,六-四分,我赢面稍稍大一些。”
顾璨想了想,“事情没这么简单,咱们这次就听陈平安的,不急。那拨人敢在这个时候出手,肯定不是来送死的。”
小泥鳅跃跃欲试道:“那我潜入湖底,就只是去芙蓉山附近瞅一眼?”
顾璨摇头道:“最好别这样做,小心自投罗网。等到那边的消息传到青峡岛,我自会跟刘志茂商量出一个万全之策。”
小泥鳅委屈道:“刘志茂那条老狐狸,可未必愿意看到我再次破境。”
顾璨眯起眼,轻声道:“那么如果宫柳岛的刘老成出现了呢?你觉得我师父还坐不坐得住?”
小泥鳅歪着脑袋,“那个玉璞境野修,偷偷回来了吗?”
顾璨扯了扯嘴角,“只要事后确定了,真有机会让你饱餐一顿,吃完了这顿可以百年不饿肚子,那么就算刘老成没来宫柳岛,我都会让‘刘老成’出现在书简湖某座城池。田湖君,吕采桑,元袁,俞桧等等,这些家伙都可以派上用场了,要做就做一笔大的!”
芙蓉山之巅。
夜幕中,一位马尾辫的青衣女子,抖了抖手腕,那条火龙化作手镯盘踞在她白嫩手腕上。
董谷和徐小桥面面相觑,有些苦笑,他们从破开山水大阵到一路登山,打得那么辛苦,两位武道七境宗师都战死了一人,结果大师姐一出手,就结束了。
青衣女子别过头,拿出一块帕巾,小口小口吃着一块糕点。
没办法,宋老夫子都用上了那盏灯笼本命物,也还是差点让那位擅长分魂之法的老金丹修士逃离远遁。
总这么在人家师徒屁股后头追着,让她很不满。
只是这一路南下,奔波劳碌,她没好意思说自己其实已经很无聊很无聊了而已。
她此刻身前,还站着一个满脸血污、衣衫褴褛的高大少年,他满脸仇恨盯着她。
她吃完了糕点,心情高兴了一些,与他对视,问道:“想死?”
高大少年吐出一口血水,想起那个被火龙一口吞入腹中的凄惨师父,少年心中恨意滔天,眼神坚毅得令人动容,只见他双手握拳,讥笑道:“追了我们这么远,你们大骊这帮鼻子属狗的修士,图什么?还不是想让我返回大骊,给你们卖力?增加你们大骊宋氏的武运?”
她看着那个高大少年,缓缓说道:“你挺聪明的,其实一点都不想死,只是知道大骊粘杆郎绝对不会杀你,你又很想要从你师父手上得到那部仙家玉牒和一件本命法宝,所以就一直跟着你师父。不过我看得出来,你对师父还是有些真感情的,现在很想要为他报仇雪恨,打算哪天学会了那玉牒上的仙法,炼化了那件本命法宝,再反出大骊,嗯,还想将我……不是千刀万剐,而是打造成一具保存灵智的玩物傀儡……你先等会儿。”
她转过头,又吃了一小块糕点,看着帕巾上边所剩不多的几块桃花糕,她心情便有些糟糕了,重新望向那个满心惊骇的高大少年,“你再想想,我再看看。反正你都是要死的。”
高大少年终于流露出一丝惊慌,转头望向那位他看出是地位最高的宋夫子,大骊礼部清吏司郎中,冷笑道:“她说要杀我,你觉得可行吗?”
她眨了眨眼睛,“我要杀你,他们所有人加在一起,都拦不住的。”
宋夫子陷入两难境地。
此行南下之前,老人大致知道一些最隐秘的内幕,比如大骊朝廷为何如此推崇圣人阮邛,十一境修士,确实在宝瓶洲属于凤毛麟角的存在,可大骊不是宝瓶洲任何一个世俗王朝,为何连国师大人自己都愿意对阮邛百般迁就?
答案就在于眼前这个温婉秀美的姑娘身上。
国师对这位礼部郎中只说了一句话,阮秀如果死了,你们所有人就死在大骊国境之外,不会有人帮你们收尸。如果阮秀要杀你们,那更是你们咎由自取,大骊朝廷非但不会替你们撑腰,还会追责问罪你们的上司。
阮秀轻轻一抖手腕,那条袖珍可爱如手镯的火龙真身,“滴落”在地面,最终变成一位面覆金甲的神人,大踏步走向那个开始求饶的高大少年。
高大少年刹那之间,浑身上下缠绕有一条条金色熔浆,如困牢笼,大声哀嚎不已。
金色神人只是一把拧掉高大少年的头颅,张开大嘴,将头颅与身躯一并吞入腹中。
宋老夫子脸色悲苦,却不敢拦阻。
万里迢迢的辛苦追捕,竹篮打水一场空。
阮秀转头望向宫柳岛方向,想了想,打开帕巾,见着那几块糕点,又恋恋不舍合上帕巾,想着还是要省着点吃,这儿没可有骑龙巷的糕点铺子了。
从来眼神寂然如古井深渊的青衣姑娘,蓦然间,眼中亮起璀璨光彩,歪着脑袋,一脸匪夷所思的神采,视线偏移,望向距离那座宫柳岛有一段距离的某个地方。
她就像看到了比糕点更美味的熟悉存在。
她飞快重新取出帕巾,一口一块糕点,还使劲抖了抖帕巾,这才放入袖中,最后拍拍手,心满意足地点了点头。
她两边腮帮鼓鼓的,怎么就跟销赃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