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就因身子乏力而撑起不起身的温梓童,这下自己也抬手试了试额头,心下随之一紧,她果真是病了!
可是这正是回京的路上,行程怎可能因她一个小小乡君而耽搁?便是病着那也得如期上马车,照常赶路。
想到这,病恹恹的她倒是不忘先提醒了小宫女一句:“你离我远着些,若是你再被过了病气,这一路上只怕是没人能照顾咱们了。”
说完她又镇定的指了指水盆架:“将那帕子打湿了递给我,我自己来。”
“姑娘,您这是说的什么话呀?”那小宫女有些着急起来。连忙转身去投那帕子,如往常一样伺候着温梓童盥洗。
入宫这么久以来,人人只当她是个奴婢,仿佛一但成为了奴婢便再也没有人的血肉一般。起初李嬷嬷派她来伺候温梓童,她还有些不情愿,想着自己好歹是皇宫里的奴才,便是当牛做马那也都是对宫里的贵人,让她来伺候一个小小的乡君她是有些看不上的。
可这几日相处下来,竟渐渐有些喜欢上了这姑娘。
温姑娘是不比宫里的娘娘们尊贵,可待人却是知冷知暖,从不对她呼来喝去。是以在宣城避暑山庄的头几日,她向李嬷嬷回话时,总是尽量可着温姑娘好的一面说。
原本温梓童的确是怕过了病气给她,不想让她伺候梳洗,可是自己试了几下委实没什么力气,连坐起身都有些困难。于是见小宫女坚持,她便也妥协了。
待衣衫换好,发髻也梳拢整齐,她仔细端了端铜镜中的自己。
因着脸蛋烧得有些红,为了遮掩便涂了薄薄一层水粉,再加上艳色的胭脂,如今看上去倒与平常也没什么不同。
这样很好,她不能让旁人看出来她生病。因为一应用度皆有严格规制,随行太医仅能为皇家请脉,即便她病了也不会得到什么特别的照拂,只凭白落了旁人白眼,成了众人眼中的累赘。
何况贤妃出事,本就人心惶惶,加之京城又不知来了什么急报,宣孝帝要求急行军赶回上京。每个人都忙忙碌碌,她的确不应再添乱,更不能牵扯李玄愆的精力。
她双手扶在梳妆台上,摇摇晃晃的站起。
“姑娘,要不还是给她们报一下吧?”小宫女一边急忙伸手搀扶住她,一边重提建议。
温梓童却坚定的摇摇头:“报上去又有什么用?”扫了小宫女一眼,她便往外走去。
既然有着圣上的催速,一路行进较来时快了许多,甚至连午膳的时候圣上也未接受沿途府衙的接驾,只命车队停下半个时辰,自己在龙辇内享用了几样小菜。
难得马车停下一会,温梓童也终于可以将脑袋倚靠在车壁上好好休息片刻。才脑袋沉沉的有些进入浅眠,就听见帘子被人从外头打开的声响。
可她委实头太昏沉了,明明听见有人对她说话,她却唤醒不回意识。眼皮子也好似有千斤重,完全抬不起来。
“姑娘,您先喝碗热水吧,总是有些用处的。”小宫女边说着,边将那碗冒着腾腾热气的开水透过窗子往车内递入。
可是她都快递到温梓童嘴边儿了,也不见她接。
“姑娘?姑娘?”
“温姑娘?”
小宫女连着唤了几声,见怎的都唤不醒,开始有些紧张起来。她将碗放到一旁,探进手去摸温梓童的额头。这一摸不打紧,却是好似将手伸进了炭炉子一般!比早上起寝时还要烫了!
“温姑娘?”她提高了些声量,不甘心的又唤了一声,依旧是没有等来半分回应。
这下小宫女当真害怕了,急得原地跺脚转圈!随后她突然脑中一灵光,想起六皇子来!
是了,李嬷嬷让她伺候温姑娘时曾嘱咐过一定要事事盯紧,多多观察温姑娘的生活习性。因为贤妃娘娘看重她,打算将她配给六皇子。贤妃娘娘甚至还破便让温姑娘随驾来了宣城。
如此便算是八字有了一撇,这么说温姑娘也勉强算得上是半个未过门的六皇子妃。那么温姑娘病成这样了,贤妃娘娘虽不方便,但六皇子总应帮扶一下吧?
想到这里,小宫女又看一眼倒在车内不醒人世的温梓童,突然就壮起了胆子,转身往六皇子的马车跑去。
而跑到跟前方知,六皇子被圣上召见,刚刚去了圣上的龙辇内。
她不敢耽搁,又向前跑了几步,在离着龙辇十来步远的地方驻足,小心躲在一棵树后,观望着那边情形。
等了不多时,倒是见四皇子率先从里面出来,她恭恭敬敬的垂首在一侧,等着四皇子走过去了再抬头看,终于看见六皇子也出来了。
小宫女急急迎上前去,先是规规矩矩的行了个礼,而后急急禀明道:“六殿下,温姑娘病了,奴婢实在是没有法子,才斗胆来向您禀报。”
李桓刚刚被父皇叫去,正是因着母妃之事,自然落不得什么好脸色。如今正在烦躁之时,却听见这些与己不相干的破事,免不得心中更加郁愤!
只是想到父皇就在不远处,他也不好在此发作,于是狠狠瞪了一眼那小宫女,而后一甩袖子大步离去。
小宫女刚刚被那眼刀子震得心都停跳了半拍!气也不敢踹了。直到李桓走出十余步后,她才将刚刚断了的那口气接续回来,重重的吐出。
她眼睛睁得大大的,茫然又后怕。一时间想不到还有什么能做的,便转身要回去。结果才转身,却是被一个高大的身影挡住了去路!
不知何时折返的四皇子此刻就负手立于她的面前,眉眼低垂,矜傲又悲悯:“你刚刚说什么?”
小宫女立时打了个冷颤,刚刚她明明是看着四皇子走远了才对六皇子禀明的,未想到四皇子竟听到了。
“奴婢……奴婢……”犹豫间,她反复判断是照实说好,还是说些别的糊弄过去好?不过最后想了想,生病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罪过,有何不可说?
于是她便将方才禀报给六皇子的话,又原样禀明给四皇子听。
看着四皇子神色微微动容,她便心存一丝期冀,想再求求四皇子能否帮顾一二。可好容易鼓起勇气嘴巴才张开,就见四皇子已转身离开了,且步子迈得比先前气急败坏的六皇子还要急,还要大。
李玄愆疾步来到温家的马车旁,想要撩开帘子的手伸至一半又当空停下,指端蜷起握成虚拳,低沉的声音唤了句:“温姑娘?”
等了须臾,车内未有回音传来。这下他便不再顾忌,悬停于半空的手直接抓住帘子掀开!
就见里面的姑娘没有骨头似的歪靠在一侧,双眼紧紧阖着,对于外界的动静没有一丝一毫的反应,俨然昏过去一般。
不知为何突然就涌上一股苦涩,李玄愆用力咽下,克制住自己的情绪尽量不使期外露,伸出手臂将人从车内捞了出来,揽入怀中,打横抱起往自己的马车走去。
跟在他身边的何公公还有几个小黄门立时慌了神儿,心说哪能让殿下干这种力气活?可是他们伸了伸手想帮忙,又立马给缩了回来。
突然转过弯儿来这忙也不是他们能帮得了的。
一个个脸色红一阵白一阵的跟在后头,匆匆往马车走去。
将人放好在马车里后,李玄愆先是试了试她的额头,随后便掀开窗帘一角吩咐外面的黄门:“去向太医要几颗退热的丸药来,就说何公公突染热症,恐过了病气给我。”
他自然不能说是自己,若说自己病了,这事定会立马传开,连父皇那也会得到消息,事情就闹大了。
可若说温姑娘病了,又会人人都知晓他将温姑娘抱来了自己的马车里,纵是没人敢公然说什么,也总是于理不合,惹人私下非议。
是以说何公公病了再合适不过。
很快小黄门便取了丸药送回,李玄愆给温梓童喂下后正好也到了启程的时辰,他便将她留在自己的马车里一路照看着。
温家的马车小,他的马车却是极为宽敞。一侧的厢椅便等同一张小床,温梓童这样纤细娇小的小身板儿正好可以很舒适的躺在上面养病。
李玄愆又将自己的绸靠软垫之类小心的垫在她身下,身上则帮她盖了一件狐皮大氅。隔一会便给她喂一点水润润嘴唇和喉咙,这一路近身照料的无比细心。
而温梓童这一觉也睡的着实是沉,直到晚上转入当地府衙歇宿时她仍未醒,昏昏沉沉的被几个宫人架着送回了房。
夜里李玄愆又不放心的去门外探望,自然是不便入屋,只召出贴身伺候的小宫女问了问情形,确定那药丸起效已有所好转后,才稍觉安心的回自己歇宿的院子里去。
翌日清晨启程时,李玄愆故意站在自己的马车下驻留,直到看见温梓童被小宫女搀扶着上了温家的马车,他才踩着步梯登上自己的马车。
如今人端坐在车内,脑中浮现的却还是方才看到温梓童的样子。她虽看上去还是有些病恹恹的,但起码比起昨日来要好上许多,脸蛋没那么红了,想来也不似昨日那样烫了。
只是她刚刚出来时连看都没往他这方向看一眼,这不禁显得有些无情。
就在遐思着这些之时,马车外突然传来何公公恭敬的请示:“殿下,”
李玄愆眼波微转,瞥一眼拉着帘幔的窗子,口中发出极随意的一声:“嗯?”
何公公特意踮起脚尖儿,使自己的嘴巴更靠近窗子一些,而后压低了声量禀道:“是温姑娘给殿下送来了一盅汤。”
何公公的话音儿还没落,那窗幔便被一只清癯冷白的大手自车内撩开。
虽已有意克制,可李玄愆眼中透中的急切还是未能尽遮,他目光快速在视线可及的地方梭巡一小圈,很快落在端着一个白瓷汤盅的小宫女身上。
这正是一直伺候温梓童的那个小宫女,原来只是她。不经意间,他眉眼中流露一丝失落,方才听到何公公话的一瞬,他以为是温梓童亲自来送。尽管此时平静下来很快又意识到她还病着,他如何忍心让她折腾一趟?
不管谁送,总归是她对他的心意。
想通此结后,李玄愆嘴角浮现出一丝浅淡的笑意,自然这笑意是因着不在眼前的人儿。
言语也是异常的温柔:“温姑娘让你来的?”
那小宫女连忙行礼应话:“是,温姑娘说昨日承蒙殿下的悉心照料,才可如此快的康复。但她又生怕殿下被过了病气,于是一早便劳烦了灶房,帮着炖了一盅虫草花百合乌骨鸡汤。说是对预防有益。”
李玄愆一直盯着那汤,听了这话更觉心中温暖,唇边那丝若有似无的笑意也微微漾开,吩咐何公公:“接过来吧。”
随后又对着小宫道:“回去告诉她,我定趁热饮完。”
“喏。”
飘渺晨雾中,皇家车队匀速前行。
这边的天气虽已不似宣城凉爽,却较京城还是凉快了许多,尤其是早晚两头晨雾暮霭下最是沁凉。
车内的李玄愆双手抱着一盅热腾腾的鸡汤,缓缓送至唇畔饮下一小口,只觉鲜美又醇香。虽则他也知这鸡汤并非她亲手所做,可有她的心意在里面,便是这世间最完美的调剂,胜过宫中御厨无数。
宣孝帝一行一路晨起暮落马不解鞍的行进,比来时自然要快了不少,只用了短短三日半的时间便抵达了京城。
赶路虽有辛苦之处,但路上有了四皇子的照拂,调养也算得当,待回到上京之时,温梓童的身子已然尽好。
马车入闹市后行速渐渐放缓,温梓童便撩开帘幔打算看一看沿途的街市。毕竟离京一月有余,说不想家那定是假的。只是她看到的却是挤在街道两旁,翘首瞪眼瞻仰皇家车队归京的百姓。
庞大的皇家仪仗驶过,早已接到消息的宫中禁卫和府衙衙役拦着马车驶过的道路两旁,将百姓与车队隔离开来。马蹄嘚嘚的敲击着地面,加之数十辆马车车轮的辘辘声,声势浩大。
温梓童这才意识到伴着御驾回京自然是这幅场景,于是她兴致缺缺的将帘幔放下,重新端坐好。
约莫又行了半柱香的路程,突然车队停了下来。温梓童算着这时辰显然是未到皇城的,于是她再次将帘幔撩开,看向外面。
这边已过了街市,围观的百姓也没先前那样多,只零星三五成群的人站在路边,只是大家的神色并不怎么好看。脸上带着明显的怒容。
她微微翘首出窗,顺着这些人嗔怒的目光向前方看去,竟见远处当街跪着一人。只是隔着十来辆马车的距离,又看不太清。
难不成是有人拦路告御状?
这念头才打心底闪过,温梓童就听到近处的几个百姓愤愤不平的交谈:
“你说这平阳侯监修的宿州水利出了这等祸事,皇上会如何判他?”
“哼!虽说宿州连下了几日的大雨算是天灾,但若不是那水坝被冲垮,洪水顷刻泻入下游,又怎会死这么多人?要我说这人祸大于天灾,不知这平阳侯从中贪墨了多少昧良心的银子!重判!一定得重判!”
“就是,宿州死了那么多百姓,岂是他在这负荆请罪就能息事宁人的?”
……
后面的话温梓童没再听清,但她已大致清楚发生了什么,以及跪在远处的那个人是谁了。
宿州洪灾?这事上辈子并未发生过。一时间她六神无主,惊疑不定,即便并未想通什么,可她的脚还是不由自主的跳下了马车,急步往父亲的方向赶去。
而紧随在宣孝帝御辇之后的马车里,李玄愆也正因不知外面发生了何事而隔窗问何公公:“为何停车?”
“回殿下,是……是……”何公公看看前面的情形,不免面上犯难。他自是知晓自家殿下对温家姑娘心意的,如今看到平阳候就跪在前面,他一时也不知这事该如何回禀。
正拖着长音支支吾吾的时候,何公公突然被一个外力猛地撞了一下,不由得往前一个趔趄显些撞到马车上!
他撑眉怒眼的转头看撞他之人,却立时回怒作惊:“温姑娘?”
然而温梓童半个眼神也顾不上分给他,刚刚擦肩而过时不小心撞到了何公公,却全然无觉,只顾着继续往父亲身边去。
车内的李玄愆倒是将刚刚何公公这一声“温姑娘”听进了耳中,反应极迅速的一把扯开帘幔向外看去,恰巧看到一抹粉裙飘过窗前。
“梓……”他张了张嘴,却也只发出旁人听不见的一个声音,随即便将后面的字咽下,不由分说的打起幽帘跳下马车。
刚刚温梓童是跑着闪过的,显然是遇到什么要紧之事,故而他下车时并不知外面发生了什么,只知温梓童很着急。直至下车后才看清,平阳侯就在父皇的马车前面跪着,身上绑着荆条,俨然是来负荆请罪的。
温梓童跑到父亲三步远的地方停下,怔怔的看着父亲却一时忘记了该问什么。李玄愆也大步上前,在她身后站定,端了眼平阳侯。
平阳侯已不知在大太阳下跪了多久,整个人蔫蔫的耷拉着脑袋,甚至看不出他是否知道圣驾已到眼前。
看他这副样子,李玄愆也不忍问他,便转而问一旁的禁卫:“发生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