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赜转头:“来得正好?,你在屏风后面也听一?听。”说着走出?去,吩咐道:“请进来。”
秦舒坐在屏风后,透过?浅浅的水墨屏风,便见一?位五十多的掌柜穿着灰色银鼠褂袄弯腰低头进来,打了个?千,又跪下:“满桂叩见世子。”
陆赜嗯了一?声,道:“坐吧。”
那掌柜的也不敢坐实了,只挨着半边屁股:“谢世子。”
陆赜端着茶撇开浮沫喝了一?口,这才道:“你上?半年写了信去京城,说是有难处。”
那掌柜的听见这话,立刻站起来:“回世子,不敢同世子说这种话。世子也知道,天下的票号,现如今都以咱们日昌隆和大通票号为大。现如今世子赴任江南,江南的困境自然迎刃而解,只是北边以大通票号为尊,我们实在进不去。”
见陆赜脸色尚好?,这才继续道:“金库里堆着山一?样的金银,如今世子又到江南来了。我们这帮老伙计商量了一?下,与?其把这些钱借给别人收点微不足道的利息,倒不如咱们自己把海贸这一?摊子支起来。只是这是大事,不敢不过?来请世子的示下。\"
陆赜听了,笑骂道:“你们的消息倒也灵通!”
那掌柜的笑笑:“世子操心的是朝廷上?抗倭的大事,我们这些老家?伙帮不上?忙,也只能多留意这些商贾之道。”
秦舒在里面听得疑惑,票号倒是知道,只是这时候的票号业务简单,大多是对商户服务,大宗的银两来往运输不便,垫支较大,便催生了此时的票号。
这种票号与?现代?的银行完全不同,你存钱进票号不仅不会给你利息,还要收你的保管费。对于普通商人和平民?百姓是相当傲慢,还规定一?百两银子以下一?概不办理汇兑,只对大商户服务。
秦舒大三的时候曾经在某个?银行实习过?,在大堂干了三个?月,饱受折磨,好?在保研过?了,又接着念书去了。
她?听那掌柜的,对陆赜说话,仿佛十分恭敬,以他为尊的样子,暗道:怪不得拿五千两银子出?来眼睛都不眨一?下。
陆赜道:“泉州、苏州、宁波,这三处地方,都要开海禁通商了,内阁已?经发?了行文,待海上?谈判的消息传回来,最迟明年开春就?要建市舶司了。”
那掌柜的得了确切的消息,果然高兴起来:“得世子这句准话,我们这帮老家?伙就?放心了。”
他说罢,从袖子里掏出?来一?份东西:“这是世子上?次叫人吩咐我的干股,虽然只是个?古董铺子,三成的干股一?年也有上?万两银子了。这上?面已?经用好?印章了,世子只需写上?那人的名字即可。”
陆赜嗯一?声:“你们想做海贸,我也不是不许,你们商议着,拿个?条陈出?来。”
谁知那掌柜的已?经写好?了,从袖子里掏出?一?份儿奏折大小的条陈,笑眯眯道:“不敢瞒世子,已?经写好?了。”
那条陈叫陆赜展开,长长的,字写得又小又满,直看了一?刻钟,这才道:“就?按你们说的办,只是有一?句话,千万把好?关,出?了纰漏,求到我这里也是没用的。”
那掌柜的一?副忠厚老实的模样,这时候才露出?几分精明来:“世子放心,江南的商场上?,咱们这帮老伙计还没有失手过?。”
陆赜盖上?茶碗,放在桌上?:“今儿天冷,就?不多留你了。”
那老掌柜便知趣:“小人告退。”弯着腰,掀开帘子,退了出?去。
秦舒坐在哪里,听得半懂不懂,见陆赜手上?拿了一?张纸,走到书案处,唤她?:“过?来。”
秦舒只好?站起来,叫他握住手,提笔蘸墨,往那张纸上?空白处缓缓写上?三个?字——董凭儿。又捏住她?拇指沾了朱砂,往上?面印了手印。
秦舒颇有点儿愣在那里,问:“这干股是给我的?”
陆赜指腹间染上?了朱红色的朱砂,他伸手往秦舒的额间点去,恰如点点梅花,笑:“不是给你的,还能是给谁?盖因你往日总说自己没个?依靠,恐日后见弃于我,不得善终。”
那只是托词罢了,秦舒心里默默,又听得他道:“我既放了你身契,你便是自由身,现如今给你一?份儿产业傍身,等?日后纳进府去,还有什么可怕的?”
纳妾?果然又重提进府这件事。秦舒叫他问住,慢慢转过?头去,望着窗外的一?株疏梅发?愣。
陆赜最见不得她?这副皱眉含愁的模样,捏着她?的下巴强迫她?转过?头来,忍着怒气,问:“你还有什么不满足?”
秦舒认真想了想,自己其实并不算一?个?不能融入古代?生活的人,只是叫她?同古代?女人一?样,跟几个?女人同享一?个?丈夫,那是万万做不到的。而且,就?陆赜这种封建士大夫,开口道德闭口文章,浑身上?下都充满了男尊女卑瞧不起女人的气息,跟他生活在一?起,实在是一?种折磨。
秦舒觉得还是如实说为好?:“嗯,往日我在园子里的时候。家?里的爷们儿纳妾也是有的,晨昏立省,站着侍候立规矩是常有的事情。生下的子嗣,好?一?点的叫自己养的,倘若正房奶奶抱去养,不仅不能抱怨,还得感?恩戴德。逢年过?节遇见自己生的少爷小姐,也并不能以亲生母亲自居,反而要给少爷小姐行礼。”
她?转过?头,眼神里是十足的清醒:“大爷说,心里喜爱我,把我放在心上?,便是叫我过?这样的日子吗?”
陆赜问:“你还是不愿意?”
秦舒笑笑:“不是还不愿意,是一?直不愿意。我这个?人,生平最怕的便是别人瞧不起我。我身份低微,又是无知女流,大爷便瞧不起我;将来大爷娶了正妻,我在她?眼里不过?一?个?暖床泄欲的玩意儿,自然也是瞧不起我;我生下的儿女,不能叫我娘亲,这又是另外一?层瞧不起了。倘若我给大爷做妾,这些瞧不起都要统统笑纳了。”
她?转过?头,眼眶有些酸了,苦笑:“大爷说喜爱我,难道叫一?个?人活在屈辱之中?,便是大爷口中?说的喜爱吗?”
陆赜握紧拳头,问:“入我的府邸做妾,便这么叫你屈辱吗?”
秦舒后退一?步:“大爷或许待我没有屈辱之心,却实至我于屈辱之地。我说过?的,我宁愿嫁给平民?布衣,又或者一?辈子不嫁人,都不会做别人的小妾。”
这些日子相处得甚好?,又见她?日渐柔顺,谁知不仅没有回心转意,反而变本加厉起来。
陆赜叫她?气得手腕微微发?抖,抚落书案上?的砚台、毛笔,吐出?两个?字:“放肆。”
秦舒看着他盛怒的面容,忽然就?失去了表达的欲望,无论说再多的话,他都是连一?个?字都听不进去的。她?忽然警醒起来,一?个?人会在什么情况下对牛弹琴?
大概是有所期待吧?期待陆赜良心发?现吗?
或许,在陆赜看来,秦舒这种出?身寒微的小女子本来同他就?算两种生物,就?如同秦舒看着池塘里游来游去的鲤鱼,只会观赏它们靓丽的外表,而不会从它们吐出?的泡泡里读懂内容。
可悲的是,秦舒同陆赜或许说着同一?种语言,但实实在在是两个?世界的人,无法理解对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