绫子也不知是什么让小学妹如此笃定自己整过容。她想澄清自己是纯天然无公害的母胎美女,又不能摘下口罩亮明身份跟对方理论,便只能又气又急地跺跺脚,转身走了。
跟幼稚园小孩儿似的。
这会儿,绫子刚想翻开宣传册看看自己在那张传说中的合影里被拍得有多丑,放在口袋里的手机便滴滴叭叭地响起来。
她没看来电显示便接起电话,语气还挺冲:“谁啊?”
“来南门口吧。”
“……”
绫子停下翻手册的手,小心翼翼地问:“迹部少爷,您这声音怎么听起来不大对劲啊?”
迹部景吾:“赶紧来,别废话。”
那头挂得很快,忙音争先恐后地蹿进冰冷的空气里,活泼泼地。
绫子没脾气地啧啧两声,把小册子卷巴卷巴跟手机一并塞进酒神包里,再把包链往肩头一挂,抱起手臂往南门的方向走。
通过车牌号找到迹部的车,绫子在崭新的保时捷面前替那辆被自己男友踹穿车窗的玛莎拉蒂默哀三秒钟,而后走近,拉开后座门,进去。
车门一关上,迹部便像迫不及待般发动车子离开原地。绫子抬抬眼,看向他映在前车镜里的一双晦暗不明的眼:“怎么样了?”
迹部反问:“什么怎么样?”
绫子摸摸鼻子。
虽说绫子早已习惯了跟迹部没边没谱插科打诨的对话方式,但她毕竟是擅长阅读空气的人,便叹口气,侧眼去看穿行在逐渐浓郁的夜色里的车水马龙,没再追问。
像是为了迎合车内沉重滞涩的气氛,窗外飘起毛毛细雨。雨丝在一道道车灯间无声地织成密密匝匝的金线。
“……”
静着静着,绫子轻轻叹出第二口气。
这座城,从此又多了个伤心的人。
*
车在六本木停下。
绫子本以为,迹部只会在山间料亭或是高级会所之类的地点约见老友,不料自己却被带去了一间在六本木随处可见的酒吧。还是那种特别不起眼的小清吧。
一进去,迹部便径直带着绫子沿旋转阶梯上二楼,选了角落位置的卡座坐下。他先给自己点了杯马丁尼,又帮绫子点了杯尼格罗尼,然后从口袋摸出手机,垂眼开始摁。
二楼的光线比一楼更为昏暗,嵌入墙壁的小壁灯成了这处卡座唯一的照明。
“我朋友说他在路上堵了会儿,大概十分钟后能到。”顿了顿,迹部又说,“这家酒吧的老板跟本大爷很熟,不是外人。”
听到这话,绫子没犹豫,动动手把帽子和口罩摘了。
迹部的朋友是和酒保一起上楼的。
那两道身影出现在楼梯口的同时,明明在目不转睛盯手机的迹部竟跟开了天眼似的,放下手机抬起眼,冲他扬扬手,用拇指和中指捻出一个清亮的响指。
绫子放下手机,动动腰身,往脚步渐行渐近的方向一看——
“征十郎,好久不见。”迹部走上前,哥俩好似的握住来人的一只手,肩膀互相撞一下。他转身,刚想向绫子引荐一番,却见小姑娘仰着一张神色尴尬的面孔,眼神飘忽不定。
转眼一看,他发现身边的赤发男人亦若有所思地眯着眼,话里有话般道:“这位小姐就是你说的那位老同学?”
赤司征十郎的话是冲迹部景吾问的,眼却没从川名绫子身上离开。
迹部看看男人,又看看小姑娘,挺没劲地嗤笑一声:“什么啊,原来你们认识。”
说起来,大家都是一个圈子里的人,各自的利益版图有所交集也并不奇怪。
迹部只是想不太明白。
绫子这幅像是碰瓷踢着铁板的便秘表情是怎么回事?
又过去几秒,小姑娘叹口气,主动起来跟男人握了握手,轻轻唤了他一声“赤司君”。
然后她转过头,特别真挚地盯着迹部,说:“迹部少爷可真一点儿没辜负我的期待,论踩雷这块儿,您真是拿捏得死死的。”
迹部茫然:“啊?”
赤司侧脸向酒保点了一杯曼哈顿,不紧不慢脱掉西装外套,坐下。
虽然看上去清冷疏离了些,赤司征十郎却是个不折不扣的绅士。对他而言,尊重女性是随家教渗透进血液因子的习惯,他不会当众说些让女人下不来台面的话。
见赤司如此,绫子叹口气,主动解释:“就在不久前,我刚跟赤司君相过亲。”
迹部像是没明白过来:“不久前?你不才被川名老爷子撺掇过来跟本大爷相亲吗?”
“就是你前脚刚走没多久发生的事儿。”绫子含着古典酒杯的杯沿,含糊不清道,“在我们家清泉别馆见的面,跟双方家主面对面坐着的那种,可吓人了。”
“……”
半天没等来下文,迹部追问:“然后呢?大家长都亲自出面了,哪还能那么轻易放过你?”
赤司抬了抬眼皮,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却意味深长。
他就是不乐意说话,背往后一靠,看戏似的。
绫子沉默两秒,又叹口气。
“我跑了。”
“……啊?”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解释。”绫子说,“就,水喝多了,突然想上厕所。人有三急,应该也没什么难理解的。”
赤司点点头,他开口,声音和眸光一样淡。
“这厕所上得还挺久,川名老爷子陪着我和家父在茶室等了你半个小时,后来听说你是因为在山里迷了路才没能及时回来。不过,没出事就好。”
有一说一,赤司的声音听起来很是悦耳,清澈干净。缓慢的语速更为他酝酿了一份文质彬彬的谦恭。
但她怎么总觉得这话里像是藏着刺儿呢?
听完赤司的补充,迹部总算反应了过来。
他眉角一跳:“所以你是把川名老爷子和赤司家主晾在那儿,自己偷偷落跑了?”
绫子喝口酒,尴尬地笑一笑:“……差不多吧。”
迹部错愕半秒,突然用手捂住半张脸,垂头开始笑。
他的音色较沉,笑音也低低的,在昏暗的空间里缠络着酒气,听起来有点儿闷。
笑了好一会儿,他用刚刚捂住脸的手抚着额头,说:“这确实像你干出来的事儿。”
说完这句,迹部伸手指住绫子,侧脸对一旁的赤司说:“别看这小姑娘文文弱弱的,骨子却比谁都硬,半点千金小姐该有的样子都没。”
赤司终于松快地笑了一下。
“确实。”
“……”
绫子无奈地放下酒杯。
大家好歹是在相亲场走过一遭的交情,谈不上情同手足,好歹也同病相怜。
好端端怼她做什么?
“说起这个,征十郎。”迹部又突然想起什么,“听说赤司叔叔前阵子还让你跟三笠家的小女儿接触了?你们家怎么把你的婚事逼得这么紧。”
赤司一顿,任由自己瘦削的脸被阴影覆住,淡道:“我违背了回国深造的约定,自作主张申上了美国院校的MBA,还得在外头多待几年。”
迹部好笑道:“看来赤司叔叔早就看透了你的心思,想拿婚姻把你人拴住。”
这会儿,酒保将一杯曼哈顿放在赤司面前。男人道谢,指节夹住马丁尼杯细长的杯脚,把杯子摁在桌面晃了晃,没着急说话。
他像是在听事不关己的故事,神色淡然,没有一丝情绪起伏。
“你是个擅长面对并解决问题的人。”迹部看着他,低低道,“逃避不该是你的选择。”
绫子一边侧耳倾听他们的对话,一边小口小口地抿酒。
被苦味包裹的甘甜慢慢渗透在橙皮的清香中。
爵士乐在微醺的空气里风情万种地扭动。
迹部和赤司不约而同地陷入沉默。
谁都没能想到,绫子是三人中第一个喝空酒杯的人。
小姑娘摁铃叫来第二杯尼格罗尼,缓缓道:“说真的,我打心底佩服你们。”
“生在我们这种家庭的孩子,表面看着风光,说到底,不过是被绑架在巨大机器中的一枚机械齿轮,一切都是身不由己。”
绫子垂眼,轻轻笑了笑,“但是家族荣耀这种东西,对我而言是生命不可承受之重。我这人吧,胆小又自私,永远没法像你们俩那样大局优先家族先行,我狠不下心那样对自己。”
迹部和赤司好半天都没接话。
半晌,迹部动了动身子,从口袋里摸出烟盒,晃出一支递给赤司,却被抬手回绝了。
“世上最残忍的事不是生离死别,也不是种种求而不得的意难平。”
迹部把那支烟咬进嘴里,微侧头,一手笼住火机点燃。他深吸一口,然后把烟夹在指间,继续说:“而是人类永远无法做到绝对理性,只能让自己无限趋近于绝对理性的状态。这才是悲剧的根源。”
沉默。
迹部看着以自律著称的赤司掂起酒杯一饮而尽。半晌,垂眼,把桌边的烟灰缸勾过来,烟头靠进去,掸了掸。
“本大爷也好,征十郎也罢,祖辈以血脉传承给我们的责任和义务,是我们永远无法割舍的东西。甚至可以称之为先行于我们本身的存在。”
他的声音被烟草熏得有点儿哑:“所以,这一路走来,我们舍弃了很多曾经视作光和热的珍贵之物。”
绫子斜斜地坐在沙发上,抬手支起下颌。
她静静问:“比如网球?”
迹部和赤司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苦笑一下,却没有作声。
绫子舔了舔唇边的酒液,继续问:“我很好奇,你们真的愿意以家族联姻为动机,娶一个自己无论如何也提不起兴趣的女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