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六起,纸农始上山号字。
所谓号字,便是将青油、炭黑掺兑,搅拌成糊,再用箬壳包成笔,沾釉号字,所号之竹多是空旷地窜出的新竹。
过往猫竹山上号字只需号个“种”字,意为留种,谨防误伐。而今分了槽,两方便需各自号上槽主姓氏。
此事直忙去初八才收尾,初九初十两日则忙着搭马场,纸坊前空地宽绰,往年马场是从溪侧起搭,钉削竹马,摆“桃园结义阵”连接断青、拷白场地。
今场地平分,东西两槽都改搭“一字长蛇阵”,于山脚前钉马,届时互不干扰。
搭过马场,养精蓄锐三两日,并做分工。乡下雇的斫竹工也都这时进了城,按例,忙工时节他们都得留在城中,要么借宿在纸农家中,要么在城南或近郊合赁间旧院住下。
令约趁这两日闲,把冬日里编的草鞋打包成满满两麻袋,拖去廊下。
风软尘香天,有人雅兴正高,书册账簿全搬到竹椽下看。她瞥上眼,很快目不斜视地转过迴廊,只留廊柱间笋帘摇曳。
闲院里,纸张倏地被人翻得脆生生响,云飞埋头躲在丛书册后,抱着咕噜自怨自艾,悔他时至今日也没能参透这两人闹甚么气。
前屋里,郁菀坐在晴窗边调着桂花油,等令约路过窗外,立时拦住她:“慢着,头进来些。”
令约乖巧停下,探了探头。
郁菀笑模悠悠拢过她颈后的发,舀出匙调好的桂花油,轻缓揉至发梢上。
近来天清,姑娘家头发总是毛躁些,桂花油调养再好不过,只做柔润,并不油亮。郁菀一缕一缕地替她涂抹去发尾,而后轻梳几下,松开她。
“好来。”
令约回正身扭扭脖子,活动两下才接着拖那两个麻袋,郁菀直看得摇头,脸上却挂着抹浅笑。
……
百来双草鞋都是编给斫竹工的,做这一环最是费鞋,忙工时能穿废三两双,她闲时做上些总比没有来得好。
众人得了贺姑娘亲编的草鞋,愈加兴致勃勃,还不忘去西槽人面前炫耀番,弄得人哭笑不得。
四月十三,小满前四日,纸坊开山。
卯时将至竹坞里就传出动静。
郁菀特地备好大锅稠豆粥,配春芥与素火腿,又热好昨儿连夜做的千层馒头,将家里三个大忙人喂得饱饱的。
早饭吃过天色已亮,阿显因今日起得早些,上学前还得空去屋后送了趟温暖——给早起的云飞送两块馒头。
待他上学去,一群纸农也赶来竹坞,个个儿都摩拳擦掌,令约一见他们,也觉热血涌流。
不过动工头两日忙的,只是采伐加工,办料只进展到浸坯一步——小满前后所伐嫩竹需浸水两三日,之后方能接着办料。
以故今日主战场是在山上和马场上,按理说,今儿只需斫竹工与断青、削竹、拷白师傅忙碌,小学徒们打下手即可,可贺无量及一众造纸师傅闲不住,宁肯四处指麾帮忙,也不肯闲在事外。
令约也是这般,虽贺无量与郁菀不教她动刀动斧的,但及笄后她都试着做过,凭她多年观察学习,做这些从未出过差错,只是不比他们熟练罢了。
等到纸坊,她先随贺无量去了器械房。
纸厂厂房从西到东依工序排列:最西边是两宕漂塘,临近山溪,易引清水。挨着山脚还建有四方一丈高的篁桶,或与外地不同,宛阳篁桶周围砌有石块,远看像几座石屋,到煮料时便是替石屋堆出穹顶……
器械房靠东一些,去时城南住着的斫竹工们也陆续赶到。
令约从小就做派发器具的工作,今次也不例外。
斫竹工有专用的斫竹斧,一端是锄头,一端是斧子,再配一把钩刀,若遇杂藤、杂刺,便于清理;断竹师傅通用的则有柳刀、榔头,个别师傅还有独制的断刀;削竹师傅的削刀多是弯月形,小部分人惯用鸟喙形的;至于拷白师傅,只需一柄铁榔头。
分派罢,上山的上山、去马场的去马场,各自忙碌起来,贺无量与鲁广等人一并上山监看,令约不忙这一时,眼下带着三四个少年学徒到漂塘边察看。
路上,几人中最多话的一个冷不丁叫她声:“阿约姐姐。”
她偏头,而后就听他问:“霍大哥他们怎没跟来?”
“……”她怔住,默声走几步方才撇嘴反问,“他们跟来做甚么?”
“霍大哥不是总跟着你么?云飞不也说想瞧姐姐大展拳脚是甚么样子么?”
少年说得一派理所当然,令约垂下眼睫,一旁有个机敏的看出不对,用力拍去少年肩上:“你问这些做甚么?还想跟他们闲闹么?仔细师父敲你。”
“好疼也,谁要闲闹,关心而已。”
“有那功夫不若关心关心自个儿,还不及阿合厉害。”
——阿合便是那个学艺不精、跑去给阿显当马夫,不,当驴夫的小学徒。
“好哇,你竟敢编排阿合,我告诉他大哥!”
阿合兄长为人严肃,待他们这些一路淘气大的,比做师父的还凶,他拿这话威胁完人,怕挨打似的先跑开。
早前那些话被岔开,令约松了口气,转念却不受控地想到数日前付云扬的话。
有两日不见那人了,如今已是中旬,莫非他已去了苏州?
思索间人走到漂塘边,她摇摇头,撇开杂念。
漂塘离山溪近,塘边垒了堆石块,光润且干净,纸家流传“水清料方洁”的话,为保竹料洁净,不但塘中不许见淤泥杂质,就连压料的石头、翻料的竹竿都要冲洗过再用,尤其是小满前后的白坯,更需谨慎对待。
令约领着几人查检圈,确认水清无淤才带他们折回马场边上。
两条“长蛇阵”都还不曾开工,但山上早已嘘溜溜飒剌剌响起来,明面上像是初夏和风卷动竹梢,一派幽静和谐,背地里却是斫竹工撼山摇树。
猫竹山坡度较平,斫竹是从山脚近地斫起,一棵竹并非砍下就能送来马场上,来前还需打去竹桠杈。
所谓“打桠”,拿钩刀砍是大忌,只能用半人高的长棍,左右开弓,打断主桠以外的红桠,之后再送来底下。
这会儿马场上正打赌,赌待会儿最先下来的究竟是东槽纸工还是西槽纸工,不仅老的赌,小的也赌,还乐呵呵地叫上令约:“姐姐也来,替我们助威!”
令约高兴,跟着他们闹,押东槽赢。
话声还没落地,就听有有人惊喜高呼:“是我们赢!”
众人看去,山路上陆续下来七八个斫竹工,肩上各扛着三两根嫩竹,而并肩走在最前面的,都挂着西槽的赭红布条。
——是西槽赢。
令约面前的小少年为此恹恹叹上声,她倒没死心,还盯着那端,那两人身后就是个东槽学徒……
不比他们小孩心思,年长些的并不哪般好胜,且早就蓄势待发,这时各自归位,预备撵开这些挡道的。
然而不等开口,又听前头一群少年哄闹起来,扯着嗓子笑:“你们输了,是我们赢!”
再一看,东槽那个青年学徒已扛着两根竹风风火火跑过前面两人,反败为胜,笑咧咧奔来马场。
离他最近的断竹师傅先是笑,笑到青年背着两竿竹跑来跟前,嘴角一敛,屈指狠敲去青年脑门儿上,喝他:“走还没学会,竟还跑起来,山上是你跑的地方么!”
“瞧您说的,谁人及冠了还不会走?再说了,我是在山下跑的。”那青年顶嘴,不出意外又吃一计暴栗,人却憨笑着朝长蛇阵外的少女看去。
只有他瞧见了,方才阿约站在人群后头冲他招了招手。
令约被青年一盯,回了个笑,快便别过眼。
脸有些红,还有些心虚恼神……没想到有朝一日她也会用上美人计。
只一瞬间,某人又为美人计几字烧红了耳廓。
噫,好不害臊,哪有人自己夸自己的?
“姐姐去山上么?”身旁的少年蓦地发问,打断她的难为情。
看架势,他们是要上山。她摇头回绝,不忘叮嘱道:“去时当心些,省得又‘出师未捷脚先扭’。”
小少年忆及往事,苦了脸,真心实意咕哝句:“姐姐还是不说话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