廿日清早,令约刚出堂门就见两匹马穿进竹林,看背影正是霍沉与阿蒙两人,不禁挑了挑眉。
本不稀奇的事,因有了前两日作比照,便也变得奇怪。
小满后两日,一连两个早上她都见到了霍沉,不是在竹坞间,而是在纸坊,跟在几个办料师傅身旁,尤其打眼。
至于原因么……
爹爹近来出门比她早,昨儿她在厨屋外听见他与娘嘀咕,说他接连两日出门都遇到见渊吃早茶,就在葡萄椽下,且一见他就起身问候,再之后便莫名其妙跟他去了纸坊。
末后还苦恼道:“他如今愈发熟落,教人怪不自在的,我又得客客套套待他。”
“唷,听这意思,你是不想客客套套待他?”意味不明的一句打趣。
“咳,倒也不是这等主意,只你我都省得他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我自是想把家里的‘山水’藏着些……”
身为“家中山水”本人,她听到这处便捏了捏指尖走开,后面的谈话再无从得知。
念及此事,她眸光微闪,迅速挪回视线下了踏跺。
途径屋后小院时,云飞正在葡萄椽下逗着咕噜,见她来,立即站直了身:“姐姐早。”
她停下脚步,听他马不停蹄地问:“姐姐是去纸厂吗?我能随姐姐同去吗?”
一连三声听得人好笑,断不会不答应,点了头。
云飞高兴跳出竹椽,朝屋内秋娘道别声就奔向院门。
被他遗忘在鸟架上的咕噜焦急扑棱起翅膀,却因脚上扣了条细链起飞失败,挂在鸟架上似荡秋千那般摇晃几下,挣扎之际带得椽下风铃叮玲玲响。
令约:“……”
她比出食指,缓慢指向咕噜:“不管管它么?”
云飞站定了脚,摇头:“姐姐不必睬它,它这是作戏呢。”
少年说得笃定,她却疑心得很。
她总觉得这只鸽子是真傻,不像是会作戏的,不过别人养的鸟儿她也不能妄加评论,只得装作信以为真那样子。
去往纸坊的路上,她抑制不住好奇,状若无意地问及某人:“怎么今日不跟着你三哥?”
“噢,云水斋来了位贵客,二哥去了苏州未回,只得三哥去谈生意。”
她了然点点头,不再去想。
两人走过蜻蜓湖,到小竹桥前恰巧碰见几个牵着毛驴的青年过来,驴背上各驼了几袋麻包,看起来无精打采。
云飞又被勾起好奇,与人请教:“于大哥,这里头装的甚么?”
而今他在这群纸坊学徒中混得极好,知道名姓的不少,眼前这个显然也认得。
“噢,腌料用的石灰没了,买些回来。”那人答道。
少年捣捣头,前两日被迫与三哥跟在几位师傅身后学习,倒也听得许多有关办料事宜的解说,知晓这腌料是办料过程中最为重要的一环。
想着,他又转过头问令约:“姐姐今日忙些甚么?”
“和昨日一样,还是起坯。”
所谓起坯,是将在漂塘中浸泡数日的白坯拿竹帚洗刷干净,提起后堆放整齐,后由提料工一段一段地交到砍料师傅手上,是整个砍料流程中……最平平无奇的一项。
不需要提料工的敏捷与熟练,更不需要砍料师傅的好功夫,只需要足够的气力和耐心。
刚巧,这两样她都有。
依她的说法,第一批九霞纸尚且不是她能染指的,她只消打好下手,做些力所能及的小事便可。
听她说还是起坯,云飞摸了摸肩上的褡裢,小心翼翼叩问之:“我若厚脸子跟着姐姐,可会打搅到你?”
虽然罢,他的来意就是打搅她。
这等既无理又无礼还野蛮的要求当然是他三哥所提,除他外再没别人想得出。
具体而言,便是让他付云飞——一个素来乖巧懂礼的好少年——行尽幼稚黏人之事,跟在贺姐姐边上说东问西,耽搁她做工,进而教她少忙碌一会儿。
试问谁人敢说能想出这等主意的人不可怕?简直是幼稚到令人发指!
相比之下,眼前的漂亮姐姐温和得像位仙子,一如既往的体贴:“不打搅,你不觉无趣便好。”
即将打岔的人连忙心虚奉上褡裢里备好的芝麻糖。
唉,真真是可怜天下弟弟心呐。
***
到纸坊后,令约先在马场边上寻人问了问山上情况,确定今日竹花也无蔓延迹象后才放心走开。
拢漂塘时塘边尚有人在翻压白坯,新入塘的白坯需每日翻动方能浸泡均匀,届时腌料才便于石灰浆渗透。
她静候着,旁边几位砍料师傅则忙于查检砍料凳。
砍料始末需三人配合,一起一提一砍,起坯的同时还负责将砍好的料送去腌料师傅那儿。这方漂塘边拢共六条砍料线,十八人,其中提料工都是些经验丰富的学徒,不出意外,将来的砍料师傅就在他们当中。
“哟,小云飞又来学艺?”
“今儿怎不见你兄长?”
学徒中有人与云飞相熟,见面逗乐几句,云飞乐得回应,几来几往直说到动工才罢休。
廿日亦是开山第八日,即日起,山上砍下的嫩竹便不及头七天砍下的肉质嫩,造不出九霞、丰月这类上等纸。
故而近几日出塘的白坯都是纸农眼中的宝贝,只有将每一环都做到极致,才能造出最完美的纸张。
令约蹲在漂塘东北角,手里握着把小竹帚,一下下刷着捞至塘边的白坯……尽管漂塘水质极清,但没人能保证浸坯几日没一点污浊浸入,因此,洗刷杂质是必不可少的一步。
小满前后的嫩竹白坯因浸水时日短,捆扎时只需扎上一道竹篾,容易洗刷解散。若等到芒种后,随着嫩竹逐渐变老,浸坯少说浸个七日,届时为防杂质浸入内部,得用两三道竹篾捆扎,不过到那时,做这活儿的便不是她,而是那些年纪小当磨练的少年学徒了。
她刷完两捆,堆去提早备好的竹架上,然后便能稍作休息,由提料工与砍料师傅接手操作。
一段拷好的白坯将近七尺长,砍料师傅将每段砍作长短一致的五截,而后再用竹篾扎成捆。
这次捆扎极其讲究,造纸前辈们曾定下二十五斤每捆的标准,是以做活人还应有点儿掂量本事,而扎好后的白坯也有了新的叫法,每一捆称作一页,唤作页料。
令约坐去漂塘边的圆凳上歇气,目光从砍料凳前转回,支着下颌问云飞:“可瞧出什么了?”
云飞“啊”上一声,挠了挠耳根:“瞧出姐姐做活儿专心了。”
她笑,剥开先前小少年给她的芝麻糖,一边提议:“若是闲得无趣,往别处瞧瞧也行,不过要当心点儿,我们这儿也算是危险之地。”
“不无趣不无趣,我就跟着姐姐。”
定不辱使命!
“好罢。”她不再一味劝说,将芝麻糖喂进嘴巴又转身捞白坯去。
七尺长的白坯垛,竖起来比她人还高,从塘中捞出时好比“出水霸王”,费了她好大力气,摆放端正,再次拿起小竹帚刷洗。
本就单薄的身形往塘边一蹲,愈发显得清瘦,云飞立在其后,忽然间恍悟过来他三哥为何会提出那般要求——
美好如斯的姑娘家从不该做这等劳苦事,即便她甘之若饴,旁人也会心生怜惜。
前两日他从未留意过的事,三哥却记于心间,不论是待在那些纸农伯伯边上,还是待在云水斋里,心都系在贺姐姐这边,知晓她的繁忙苦辛,所以才有了这迂回之法。
小少年若有所思,片刻后凑去令约身旁,搓手问她:“可否请教姐姐一事?”
“甚么?”
“想问姐姐为何会学造纸?”
令约睫羽轻抬,思索片刻认真答他:“兴许要从我刚懂事那会儿说起,那时娘刚生下阿显不久,奶奶也因年迈患了病,我不能日日缠着她们,只好跟在爷爷和爹爹身后,他们都做这个,我便也做了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