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说你说说,我才刚回宛阳几日,还没好生喘口气你又掺合进这事里,教我怎么歇?”
从衙里出来已近未时,后赶来的付云扬憋了一路,出了城间坊市才大肆牢骚,喋喋不休,“幸喜出来了,若是被扣进牢里,我明儿就去掀了霍府的顶!”
做事样样不行,连累人倒是好手,竟把人害去那里头用茶了。今日不掀,便已是看在霍府变生不测的份上了。
想到这儿,他虽愤慨不已,但到底收了声。
霍沉却像是右耳被堵住,充耳不闻此番牢骚,偏头向左,愀然问牵着小驴的人:
“与你说话那人是谁?”
令约觑他眼,理了理驴背上鼓囊囊的布袋:“具体是谁我也不知,只知他叫寒去,来头似乎不小。”
看得出,能带人随意进出衙门,来头怎会小?霍沉酸溜溜想着,又问:“你们几时认得的?怎么认得的?”
“嗯……去年暑月里,他来纸坊走了走,就见到了。”
见到就认得了吗?
霍沉不由去想自己初见她时是何情形,然后更为抑郁——好在眼下他还不省得真正初见时是甚么样,否则无理取闹起来没法理直气壮。
“他见你时你在做什么?”
“……”令约额角跳了跳,“在制浆。”
“为何记得这般清楚?”
看向她的眼神像极了在看负心汉,令约总算丢了好脾气,不满质问:“你难道是在和闻大人学习盘问吗?”
“……”
霍沉默尔,薄唇紧抿陷入郁结之中。
一旁的付云扬听到这时几不可闻地吸了吸气,而后悄促促停下步子,背过二人折回城中。
他天不怕地不怕,独独怕霍沉这厮生闷气,今日还是不唠叨他为好,想必他也想静静。
***
两日后,贺家小院里成功支起架秋千椅,历时数日,令约还是凭一己之力搭好了它。秋千椅足够宽敞,或许能并坐两人,只是她不确定竹椅能不能承受住。
她围着秋千查检几圈,安心坐了上去,足尖轻点,慢慢悠悠晃起来。
时辰尚早,竹坞里却只剩她一人。
——贺无量早早去了纸坊、阿显上学去、郁菀则跟秋娘结伴进城购物,至于后边儿院里,教授云飞的老先生今日启程回京,身为云飞的兄长、又是居间介绍的中间人,霍沉自然也一道相送。
她静静荡着秋千,一边想事。
近些日子她只跟这秋千较劲,没去纸坊,但也从贺无量口里听来不少纸坊里的事。
其中最恶心人的,还数方家,竟派专人去纸坊里监视,生怕东西两槽背着他做什么于他有损的“勾当”,气得鲁伯伯想将人丢进“造纸秘方”里泡上半日。
哦,此“秘方”指的正是数日前霍沉在小溪边见到的“秘方”,特地从粪夫那儿买来的……小便。
结果自然是被人劝住,无视那人,毕竟过不了几日第一批原料就该送进厂房淋尿,将人泡进去岂不是浪费了小便?
很贵的。
除此外,还从阿显那儿听来许些城里的事。
比如,现如今霍府日日都有衙差查视,凡人进出都需禀明缘由,有时甚至衙差随行。虽杀害霍远的人还不知是谁、没个着落,但府上白事还是井井有条地办起来,大殓就在今日,明儿就该出城下葬,不失霍府风光……
据闻慎说,闻大人已有怀疑之人,仍在查实中,等葬礼后便该再审一回,那时他还有样东西要拿出来呢。
至于什么东西,除了闻恪没人知道。
秋千缓慢停下,令约不愿再晒,跳下秋千准备回屋,却在这时瞧见小桥头信步走来一人——道士装束,身前挂着搭链,身后背了把剑,手里还抬着个竹篮,正是那日柏枝巷里见到的道士。
令约心下困惑,挪步到院前,等人走近方问起来由:“道长为何前来?”
那日在街头时她曾许诺过要赠他九霞纸,但此事昨日就了了。
非但了了,还让她发现件纳罕事儿,他收好纸后竟告辞去了霍沉院里,而后待了近一炷香时才出来……像是有甚么秘密交易。
眼下才过半日,竟又来了竹坞,就是不知所为何事了。
听她询问,那年轻道士嬉笑两声,道:“贫道是给姑娘送东西来。”
令约恍惑,随后见他揭开竹篮上盖着的布,莹莹天光下,一篮子粉嫩嫩的蜜桃出奇好看,个个儿新鲜饱满。
“道长为何送桃子?”她惊讶。
“拿人钱财替人办事,”那道士笑模悠悠说起蜜桃来历,“这蜜桃是霍施主买来,贫道出城时正好瞧见,听闻是送给姑娘的,便请缨送来姑娘这儿。”
如此,路上又能多壶酒,美哉。
又送……
令约暗暗嘀咕声,手却接过竹篮来。
自从那日她气乎乎凶完霍沉,他就始终摆出副负屈衔冤、委屈巴巴的模样。
这两日她不去纸坊,霍沉守株待兔不成,便装作散步走来前头,见她在院里搭秋千椅,又多走几个来回,眼看着她就要同他搭话,他却又板着脸回去屋后,就好像真的只是路过。
几遭下来,令约也懒得理会,专心鼓捣竹子。
然后他就换了招式,一会儿差阿蒙来院里送些杏果儿,一会儿让秋娘来院里送些蜜饯甜糕,秋娘还背着人劝她莫与他怄气,以至于郁菀都看出不对,问两人究竟闹什么别扭。
故而眼下,接过桃子的令约只是语塞,神情复杂地看上好一会儿,轻叹声。
那道士但笑不语,告辞离去。
……
回屋许久,令约仍蹙着眉,实在琢磨不透这人的别扭脾气从哪儿来,稍有不如意就赌鳖气不搭理人,上回这般这回还是这般,就不能好生说几句么?
从没有人这样气她。
越想越怄,她索性趁人不在,抱起竹篮去了屋后,放到小院门前的月季阴影处再回前院。
再也不收了,连话都不愿与她说,何必再送她东西?
气吼吼的样子直维系到郁菀回来,郁菀一见,打趣她:“谁招惹你了,少见你气成这样。”
令约一醒,赶忙压下不悦,重新变回往日平静无波的状态。
郁菀无奈摇头,心想果真还是霍见渊有能耐,能把个冷静姑娘气成这般模样,同时又有些不喜,毕竟那小子真惹得她家姑娘不高兴了,这哪儿像话?
她还不知,她家姑娘心里正记挂着某个不像话的,想知道他回来见到那筐桃子后如何反应,是悄默默咽下委屈呢,还是又来前头晃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