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医院挤在养心殿榻前,擦身的血水端出去一盆又一盆。
荣福站在殿外也跟着干着急,谁想下一刻,殿门“啪”的打开,自己的干爹,也就是皇帝身边的大太监冲他道:“快去昭仁宫,陛下宣姜美人过来!”
荣福弄不清楚状况,往里面悄悄一瞧,陛下正赤着半个身子坐在榻边。
他那脸上的寒霜,比数九寒冬的雪还冷。
荣福哪里敢怠慢,得了命令便一路小跑赶来。
他看着姜千澄白嫩的耳垂上晃动的珍珠耳坠,撑开油纸伞,挡住她头顶落下的雪花,道:“姜美人,你别担心,陛下深夜宣您去养心殿,这是好事,是想与您鸳鸯双栖,琴瑟和鸣呢!”
姜千澄也不过十六七岁的小姑娘,被小太监当面调侃,听他话里的“鸳鸯双栖”,还是红了耳根子。
她低声道:“公公莫要取笑我。”
荣福摇头:“哪儿能呢,奴才怎敢取笑您?今夜过后,姜美人身份水涨船高,到时候可千万别忘了奴才!奴才叫小福子!”
姜千澄笑笑不语,接过荣福手上的伞,拢了拢身上的大红富贵牡丹的织金披风,一抬头,就觉天地昏暗,一片寂寥。
寒风在耳边呼啸,如利刃一般割进肌肤里。
雕金绘凤的金轿撵,摇摇晃晃抬了起来。
风雪与宫人手中提的一盏昏黄孤灯,在泼墨般黑夜里交织缠绵。
越往光亮处走,姜千澄一颗心砰砰乱跳,心中疑惑与不安也越发强烈。
恍惚间,听见下面的荣福笑问:“姜美人,您入宫也有一段时日了,先前可曾与圣上说过话?”
说过话?
姜千澄摇摇头,旋即又点点头。
论起来,她与沈放唯一一次算得上交谈的对话,便是去岁的那一场选秀。
参选的秀女从各地而来,齐聚丹凤门前,衣香鬓影,燕环肥瘦,看得人眼花缭乱。
经宦官们几番筛选,留下来的秀女不过百人,新秀们住在储秀宫,由姑姑嬷嬷教导一番礼仪后,便被领去大殿前,由皇帝撂牌子。
秀女们十二人一队,规规矩矩站着,听左上首太监一个一个唱名字。
朝阳殿内,方过弱冠之年的少年帝王,一袭红色衮服,踩着银靴,恹恹提不起性子,姿态悠闲地坐在龙纹宝座上,有一搭没一搭地与身边宦官交谈。
牌子撂了一个又一个,从始至终,那人头都没抬一下,只垂首把玩着手上那柄高丽进贡来的描金折扇。
唱名的公公喊了一上午,嗓子有点发紧。到晌午时,那冒烟的喉咙里发出的语调变了样,细弱好似蝇声。
沈放眉头一皱,眼底兴起波澜,不耐烦地垂眸看去。
那公公嘴巴一紧,跪下磕头:“万岁爷爷。”
沈放抿了一口茶,淡淡道:“行了,滚下去吧。”
接着,他便抬起头,与那一队秀女中悄悄看他的姜千澄,四目相对上了。
她抿紧唇,飞快地低下眸子,脸颊升起一抹被捉到而漾开的红晕,指尖微微蜷起。
沈放接过宫人递来的名册,修长的指尖划过名贵的绢纸,声音懒洋洋的:“怎么不继续唱名了?”
唱?怎么唱?方才那公公,可不是万岁爷爷叫滚下去的吗?
但万岁爷发话了,还能不唱吗?
好巧不巧,按顺序下一个被叫到名字、该撂牌子的,便是姜千澄。
于是沈放挑眉,目光直直地朝她望来,似乎是在等着她自己开口。
漫长的沉默,唯有秋日里时短时长的蝉鸣声。
姜千澄被那道目光看得头皮发麻,心一下提到嗓子尖,也是后来才明白,那是上位者无形之中的威压,叫人看着他,就忍不住心生畏惧。
半晌,她上前一步,压低身体,款款行礼。
风吹动裙摆如涟漪,姿态袅娜似弱柳扶风。
“广陵郡郡守之女,姜千澄。”
那声音带着些许不可抑的颤抖,从她那嫣红的唇瓣里发出来,却属实是娇滴滴、软绵绵。
沈放轻笑一声。
姜千澄咬紧唇瓣,几乎瞬间料定自己将被撂牌子的下场。
可谁想下一瞬,少年帝王饶有趣味地看着她,一双漆黑清彻的长眸灿如星辰,手撑起一边额头,玩味似地,慢悠悠道:“叫姜千澄?”
姜千澄还未来得及作答复,又听上头人道:“那你想不想我留你的牌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