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饮溪微微一愣。
印象中,面前的老人家向来是优雅体面的形象,话不多,不像赵老太太那样热情活泼,永远对人客客气气,平静地陪伴治疗,陪伴检查。
竟会有如此惊慌的一面。
鹿饮溪看向电脑屏幕,看见检查那一栏里,除了胸部CT,简清还开了脑部MRI的影像检查。
是在怀疑脑部转移吗?
肺癌脑转移是晚期肺癌患者的常见情况,典型表现是头晕、头痛、喷射性呕吐。
鹿饮溪不敢表露太多的情绪,安慰老人家:“周老师,一切要等全部检查结果出来了才知道,赵老师体能状态很好,心态也很积极,我们要对她有信心。”
“谢谢你,我待会再过来……”周老师勉强笑了一笑,垂着头离开。
鹿饮溪目送她步履蹒跚离开。
癌症折磨的不仅是患者,还有一整个家庭,尤其是患者身边最亲密的人。
医院可以看见很多的人情冷暖,世态炎凉,患难真情。
鹿饮溪想起自己曾去24床,练习问赵老太太的病史,结果被赵老太太拉着絮叨了好久的家长里短。
赵老太太说她自己是江州本地人,在邻市有一个二婚的丈夫和一个继子,生病以来,丈夫和继子从未来医院探望过,陪伴在身边只有几十年的老同事、老邻居周老师。所谓的爱情亲情,有时还不如一份真挚的邻里情谊。
她年轻时,父母长辈都在告诫她女人一定要结婚生子,这样老了生病了才有人陪、有保障。
殊不知,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儿孙谁见了?
*
简清从胸外科会诊回来,坐电梯时遇到了同班同学,现在在儿科工作的医生。
两人打了个招呼,简清盯着她口袋,问:“还有糖么?”
儿科医生口袋里常年放着糖果哄小孩,她们是全院脾气最好、最温柔的医生——脾气不好的要么转了行,要么被患者家属砍了。
“有啊。”儿科医生笑着抓出一把糖果,“看不出来,你居然喜欢吃奶糖,这是不是小年轻经常说的反差萌?我们科多得很,喜欢吃就经常过来坐坐。”
简清矜持地道谢。
她才不喜欢吃糖。
乳臭未干的小屁孩才喜欢吃糖。
回到办公室,简清点开赵老太太的脑部MRI检查结果,清晰地看见了颞部的病灶。
她组下的医生一起凑过来看:“脑转移了?”
简清沉默了会儿,嗯了一声,说:“她跟了我两年了……”
空气有些沉默,谁都不愿看见这个结果。
踏进了肿瘤科,不仅患者有了心理预期,医生护士也有自知之明,这里很难有治愈,更多的时候,只能见证一个个患者的缓慢挣扎,见证一个个患者的离去。
张跃低头道:“是啊,她在我们这里治了两年了,前天还说要给我介绍媳妇呢。”
魏明明有些沮丧:“唉,感觉我们谁都救不了……”
赵文倩给她指了指墙上的红色标语:“看到没,‘有时去治愈,常常是帮助,总是在安慰’,这就是肿瘤科。”
张跃:“她家里人也够狠,一次都没来看过。”
赵文倩:“我妈还总催我结婚生小孩,说老了才有人养,啧,婚姻不见得就是避风港,不如跟朋友关系搞好点,关键时候说不定能捞我一把。”
简清摇头:“还不如多赚点钱。”
抗风险能力只能自我给予,不能寄托在任何一段人情关系上。
没等其他人说话,简清又平静地开口:“魏明明,去把周老师叫过来。”
*
周老太太被叫去医生办公室,鹿饮溪坐在赵老太太床边,继续由她给自己介绍对象。
笑闹了几句,赵老太太忽然说:“小鹿啊,我想死。”
鹿饮溪一怔,反握住她的手,轻声安慰:“别这样想,周老师会难过的。”
“就是怕她会难过,才不在她面前说,你不要和她说……”
鹿饮溪握紧她的手:“好,我不会说,有什么想法都可以和我说,如果说出来心理能好过一些。”
赵老太太笑了,皱纹挤成了一团:“还是继续说说我那个学生吧,真的算年轻有为,人品又好,你错过可就可惜了的……”
鹿饮溪分不清眼前的老人家,究竟是真乐观,还是只因旁人不希望她消极,所以强颜欢笑,强装乐观。
*
周老太太回来后,鹿饮溪把空间留给她们,起身回办公室。
简清一定也回来了。
她想见简清,又怕见简清,沿着墙壁,走得很慢。
走在肿瘤科的病区,能看见很多悲苦。
病房里有胃全切的胃癌患者,吃不进半点东西,躺着就觉烧心、反酸,只好在病床上枯坐一晚;有晚期的肝癌患者,脸色蜡黄,双腿浮肿,瘦成了皮包骨,已经不像人了,像一个披着人皮的骨头架;有身上插满管子的肺癌患者,没有治疗的希望,医生已经在和患者家属沟通下次急救时是否放弃抢救……
所有别扭的小情绪,此时都已烟消云散。
生死面前,人类所有情绪都变得万分渺小,万分珍贵。
哪怕闹别扭,也是一种生命鲜活的体现。
吃饭、走路、呼吸新鲜空气,这些再平凡不过的东西,在部分人眼中,都是可望不可及的奢侈。
走到走廊的拐角处,冷不防撞进一个柔软的怀抱。
鹿饮溪后退一步,抬头一看,看见那张冷淡的面孔,身体比理智先一步做出反应,立刻凑近,无赖般伸手抱住她的腰,软声开口:“简医生,别生我的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