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换回来,那就过来,来我这里。”哥舒焕微微垂眸,嗓音低沉一如耳语,“想要就自己来。”
哪怕对这样的结果有准备,李初白仍气得发抖,他从来顺遂,一生骄傲,这无疑是前所未有的凌.辱——哥舒焕算计他,夺舍于他,刺杀君主。真相大白之际,他竟然还不能理直气壮地恨哥舒焕。
他真正气的是自己。
豁达开朗的小公子从小到大都不爱哭鼻子,这样的人一旦红了眼眶,就像是一把强弩之末的弓,被拉到极致,在崩断的边缘憋出泪珠儿。
“哥舒焕……”他仰头深吸一口气,眼中一片腥红。
“你又骗我!”
七年前被他骗,七年后依旧被他骗。从前是李初白为小翠改命,现在是哥舒焕将李初白的命运逆转到一个不可回头的方向。
上元节的明灯载着世间情人的结缘,唯独失意人看不到结缘,他心中有愧,犹如仇怨无根,只有直冲云霄,将那三千明灯连起一片大火,万千心愿成灰,积压于心成活人冢。
天上的火,街上的火,官兵的火,刺激他眼中酸涩,再难自控,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声压抑的嘶吼。
哥舒焕啊,哥舒焕……你大仇得报,我又该怎么办?
究竟该怎么做才能不负家族?
哥舒焕站在桥头,远远望着官兵手中的煤油灯,又将视线挪回到李初白身上。“哥哥,我们逃吧。”
上元夜,永安鸣笛封城,官兵很快就会找来。
可是逃?逃去寰北吗?那是哥舒焕的荣归故里,是李初白的罪不容诛。
李初白摇头,沙哑道:“不。”
哥舒焕紧张地看着他,前所未有地害怕。事实上,他本以为自己并不怕李初白不理解他,当他决定与唐王为敌的那一刻,就做好了李初白会与他背道而驰的准备。更准确地说,哥舒焕从来不知道,也没想过自己究竟真正害怕什么——似乎从幼时被丢进勾栏院开始,那些人对他身心的侮辱真的在他的灵魂中刻下了卑劣的烙印,他们说他是最下贱的奴,比会讨食的狗还要没用,多活一天就该感恩戴德。
听得多了,潜移默化,哥舒焕就把“多活一天”当成了真正的恩赐,对于一个真切怀有这种想法的人,无论悲喜、成败都不能动摇他“尚有明日”的决心,那除了死神,还有什么能拦得住他的路呢?
因而害怕一件事完全无法构成他不去做某件事的理由。他害怕失去母亲,结果是他把刀刃捅进了那具原属于母亲的躯体;他害怕卷入无休止的争斗,结果是他自己选择走上这条路;他害怕失去李初白,可又是他给了本已开始主动靠近他的心爱之人致命一击。
“我只怨我自己。”李初白一步步逼近,“哥舒焕,你向我复仇,是为你的国家和人民,那是情理之中,若换做是我也一定会这样做;而我对敌疏忽大意,中了你的计,依旧是我痴愚冲动。所以,一切后果,我来承担。”
哥舒焕竟被他逼得后退了半步。“临怀哥哥……请不要这样。”
“你不需要承担任何东西。我说过,我绝不会害你,也请你相信我……”
李初白心中早已被一片燎原大火烧尽,他的嘴角抽动了一下,仿佛听到了什么可笑的事,先是一把抓住哥舒焕的领子,将温热的鼻息喷洒在他的鼻尖。“说得真好听,多说几句,嗯?”随后,毫无铺垫地,重重吻了上去。
李初白吻得格外用力,闭上眼睛,眉头紧皱。但这种没有感情的亲吻,纯粹是为了换回身躯罢了,哥舒焕睁着眼睛看他,反而心如刀割。
片刻后,两人终于回到了各自的身体里,灵魂归位。
哥舒焕害怕李初白会飘走似的,一把搂住他,他仿佛在与自己较劲,目光和神态,是欲望——想要将李初白揉碎、揉进自己的身体里。可动作上却小心谨慎得过分,丝毫不敢用大力气,生怕怀中的人表现出一丝抗拒。他喃喃着,“临怀哥哥……”
哥舒焕想告诉他的心上人,今夜之后,一切都会更好。只要等到李拂星自立为王,他定会慷慨相助,保有生之年两国再无战事。而唐王生性多疑,年轻时曾因猜忌杀妻杀子,早已容得下今天的破军,李初白自爆身份后,李家势力更大,李拂星若不反,唯有死路一条。他与破军鏖战多年的,最明白这位宿敌。破军雷霆手段不假,性情中却依然继承了其父李青莲刚正的那部分,唐王对他有知遇之恩,更有君君臣臣的天理人伦,若无人逼他一把,他怕是被唐王害死之前都不会主动造反。
这一切的前提是,他们要逃出去。
可是现在,他的心上人必然听不进去这些话。李初白将一切都当成了哥舒焕对他的利用和最狠毒的复仇。
李初白被抱着,一动不动,漠然看着黏住他不放的哥舒焕。
“爸爸!”阿蛟不懂得两人之间的纠葛,蹦跳着扑到哥舒焕的背上,“爸爸回来啦!”
桥上月下,小少年在哥舒焕背上,李初白在哥舒焕怀里。滑过桥洞的小舟上传来了人们的欢呼声,热情的艄公吹了声口哨,高声喊道:“儿郎,团圆月常有,团圆人难得,但行快乐事,莫问归处嗬!”
李初白这才有了羞意,目光追随过去,但见一艘小舟载着一对情侣,艄公且行且歌,消失在月色中。
李初白推开他,“哥舒焕,既然你的目的达成了,我这具身体对你已然无用。请你替我解开禁咒。从此我们不必再入主他人之躯,也好做个了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