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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零下四十六(1 / 2)


“你在哪里?”

耳机另一头片刻沉寂。

“弥雅?”兰波竭力令自己的声音听上去不那么惊慌。

弥雅终于应答,恍若在陌生森林深处醒来的稚子,茫然无措:“我……在客厅。索默太太的客厅。”她的呼吸再次变得急促:“周围好黑……我,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附近有没有窗户,或者可以看到外面的地方?”

“有的,旁边就是阳台。”

“那么现在慢慢地走过去,”兰波突兀地停住,他不习惯给人发号施令,但感到眼下不得不那么做。他必须担当主导者,控制局面,稳住弥雅,“不要急,一步一步走过去,小心不要撞到家具。”

过了须臾,拉门滑动的响声模糊传来。

“我到阳台上了。”弥雅说完就停住,像在等待他的下一道指令。

“你现在看着的是什么?告诉我。”

弥雅异常乖顺,有问必答:“栅栏,后面那栋房子的后院,树,很小的脚踏车,再旁边也是房子,还有……”

惊讶的一拍停顿。

“月亮。是满月,”她喃喃,“可它完全没照进房间里来。”

兰波看向西边天空。皎洁的银白色月盘再继续下沉,就要隐到地势更高的楼后。

“现在我也正看着月亮。和你看到的是同一轮。”

话出口,他才略微怔忡。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说。

弥雅轻声问:“你呢?你在哪?”

“我在教员宿舍的阳台上。”

“从你那里看得到什么?”

兰波苦笑:“你非常熟悉的景色。”

她的声音听不出情绪:“描述给我听。”

“一片漆黑的营地,只有大门那里的岗哨有光。月亮还没落下去,所以连运动场都能看得清楚。远处有巡逻的灯,一会儿出现,一会儿又消失在树荫里,倒是有些像星星。现在走到树林后面去,彻底看不见了。在更远的地方,大致可以看得到一些城区的轮廓。但很模糊。”

兰波缓慢挪动视线,月光像泉水,淌过视野和皮肤表面,在他身体深处唤起一种奇妙的幻觉,仿佛站在这狭窄阳台上的不止他一个人,他不禁低语:“弥雅?”

“嗯,”短暂的停顿,“我看得见。”

她又说:“我知道这听上去傻透了。可刚才我竟然觉得你就在我旁边,或者说,我到了你身旁。”

兰波看向身侧,最后没有直接应答。

弥雅总是有勇气说出其他人犹豫良久后缄默的话。

而这仿佛要冲进听者胸口的莽撞不止和年轻有关。

“你现在感觉怎么样?”兰波重新仰头注视圆月,仿佛在透过它直接发问。

弥雅愣了一下,似乎这才想起之前发生了什么:“我差不多冷静下来了。”

“有没有受伤?”

“没有,幸好我刚才没有进厨房,否则就说不准了。”弥雅忽然想到了什么,变得吞吞吐吐,“我……是不是吵醒你了?对不起……”

“你不用道歉,”兰波无端犹豫了须臾,才如实说道,“你能想到联系我,我很高兴。”

“真的?”通讯另一头是略微带刺的怀疑口气。

他苦笑:“我没有必要撒谎。”

“可你之前从没刻意说过讨我欢心的话,啊,原来如此,”弥雅轻笑,“你根本没想到要讨我欢心。你真的只是纯粹那么想。”

道歉的冲动几乎抑制不住。压在身上的罪责因为无法否定她的话而又添重荷,兰波转身面对玻璃门。自己的身影轮廓映入眼帘,他打了个寒颤,转开话题:“索默太太呢?”

“在楼上。”

兰波讶然沉默片刻:“我告诉过她,你睡眠有些障碍,可能需要陪伴。我以为--”

弥雅的态度已经完全恢复常态:“她有她需要去搏斗的恶魔,顾不上我。”

兰波没有否认这点,但还是说:“明天我会和她再提一次。”

“不用。我不想让她讨厌我。”

兰波怔了怔。

弥雅也因为自己竟然说出这话而感到不可思议,再度开口时,她的嗓音沾染上情绪,比起感谢更像控诉:“以前我根本不会在乎其他人是不是讨厌我。我的确变了,因为你。”

“你讨厌这样的改变?”兰波对抛出这个问题的自己生出一丝刻骨的厌恶。

他很清楚答案。

无情的月光过于澄澈,触及之处尽是水银做的明镜,照出心灵最幽微的褶皱,包括那些宁可视而不见的部分,将细纹扩大为潮涌。

兰波又一次地质问自己,他以好意为名义引领弥雅走上的道路对她而言是否真的是“救赎”?他真的有资格为她决定好坏吗?但他没有将这份疑惑与彷徨表现出来。

弥雅需要他在这件事上坚定不移。所以他不得不表现得比实际更自信。

兰波转而想,也许他希望看见的明天对弥雅而言未必是最好的,但他竭力避免的那个结局无疑是坏的。她不该在改造系统中蹉跎岁月。弥雅·杜伦犯过错,不是完美的受害者;可并不存在完美的受害者。如果她都无法得到一个光明的未来,那才是真正的不公。

良久的沉默后,弥雅叹了口气,以古怪的口吻道:“我变得软弱了。”

少女的吐息传递到兰波这里,像嗔怪也像撒娇,再度营造出她就贴在他耳际的错觉。颈侧血液的脉动骤然变得异常清晰。他本能地有些慌张。他还没有鲁钝无知到不清楚这一瞬间的悸动是什么。

况且这并非首次。

弥雅是兰波此前人生鲜有机会接触到的一切的集合--危险、陌生、与体面文雅这样的词汇无缘,触犯自诩正派者的不成文规矩,是不止一种意义上的禁忌,却也因此富有吸引力。她每一句热烈到几近决绝的自白,每一回毅然跨越私人界线闯进他视野正中,那明白写着为他而消融的坚冰,她狡黠闪烁的、带着侵略性的绿眼睛,意图露骨却并没有因此减损效果的小伎俩,所有都惊心动魄。

兰波禁不住设想,如果在更早的时间点,或是以另一个身份相遇,他是否会毫无抵抗之力,飞快地落败投降。

这个念头令他恐惧。

他猝不及防与镜子里的另一个自己对视,又或是无意瞥见玻璃上映出的身影时,心头涌现的也是类似的感情。

弥雅等了一会儿,有些不高兴:“你不说话了。”

兰波惊醒,颇为狼狈地拾起刚才的话题:“向人求助不是坏事。索默太太并不是不讲道理的人。”

她若有所思地置评:“你还没有问我今天为什么会这样。”

“我不想勉强你回忆,等天亮之后,或者别的让人感觉更舒适的场合再说也不迟。”

“没关系,其实也没什么大事,”她短促地笑了一声,“今天文理学校的老师课后留我多说了几句。”

兰波克制地问:“说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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