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急火攻心又加劳累过度,微臣方才已经施针……”
“皇上,太后娘娘并无大碍,服下药后一日便会痊愈。”
“保险起见还是准备三日分量罢。”
一帮太医讨论许久,见上首那位一动不动,既不答应也不发表意见,手里那杯茶握了许久也没见喝。
“皇上?”
两名老太医面面相觑,是老眼昏花了吗,他们怎么觉得哲成帝在发呆?
嵇玄是在发呆。
窗外下起了雨,淋湿枯燥的秋日。他望着雨滴打碎枯叶,想起了多年前的情形。
他虽是先帝的太子、嫡长子,但除了上头两个庶出哥哥,还有十几个年轻气盛的同胞弟弟。群雄逐鹿,就算对于皇室来言,这个人数也有点太多了。
母后在他七岁时病逝,没了皇后,贵妃徐氏几乎在后宫独大,她母家位高权重,加上生育的五皇子嵇岚聪明早慧,很得先帝喜爱,朝中时常有废太子另立的声音。
对于这些兄弟来说,嵇玄这个人根本就不该存在,他就是最大的眼中钉肉中刺。
他十五岁时外出视察军情,在途中遭到埋伏刺杀,在亲信舍命保护下只身逃离绝境,身负重伤。暴雨中昏迷于野外,被正巧路过的监造主事顾国伟所救——
“寒舍鄙陋,还请殿下担待。微臣会想办法通知陆将军,殿下且放心养伤,此处安全,那些杀手不会找过来的。”
嵇玄松开一直握剑的手,才发觉连手指都已经僵硬。他揭开外衣,衣襟早已被雨水和血水打得湿透,底下的刀伤狰狞外翻,新伤下还有不知道多少层层叠叠的旧伤,倒不像是一名皇子的身体了。
顾国伟看着面前小小年纪的储君满身伤痕,却连眉头也没皱一下,只觉得怒火中烧:“好一个奸妃,竟丧心病狂至此,胆敢公然迫害当朝太子!夫人,你快去将药箱拿来,六婶去请回春堂的孙郎中,就说家中公子受伤……”
嵇玄被围在中间,在一干忙碌来去的人里,瞥到一个小小的影子。
她躲在廊柱后头,仿佛和黑暗融为一体,时不时偷偷歪头瞧一眼。她以为自己隐藏的很好,但不知道,发髻上小小的花枝暴露了她的踪迹。
察觉到嵇玄打量的视线,顾国伟往后一看,“哦,这是小女。”
“逢锦,还不快过来见过殿下!”
嵇玄下意识拉拢衣襟遮住身上斑斑血迹,没想到那女娃娃一溜烟的跑了,比兔子还快。
顾国伟有些尴尬:“殿下见谅,家中鲜少有外人来,这孩子又怕生……”
嵇玄轻轻笑了下:“没事。”
监造主事不过是工部下属一个六品小官,管着各处皇家行宫和殿宇监造事宜。这处府邸与皇宫相比算得上简陋,但胜在安全,周围居住的都是六七品左右的官员,徐贵妃的走狗还不至于敢杀到这里来。
嵇玄假借顾家远方亲戚的名义得到郎中治疗,又被安排到最妥帖的房间休息。他看着陌生的陈设,毫无睡意。又怕自己眼睛一闭,会有不知道什么人一剑斩来,要了他的命。
夜风吹得树影婆娑,雨幕初歇,门外似有脚步声。
嵇玄瞬间起身握住剑柄,冷声道:“谁!”
门外那人却像只小兔子一样嗖的溜没了影。
“吱嘎——”嵇玄小心用剑尖挑开木门,他左右查探一番,见走廊空空如也,只在地板上放着个青色布包。
手帕上绣着针脚拙劣的荷花,打开来一看,里头放着几块绿豆糕,不过大概裹了很久,都捏碎了。
嵇玄捧着这包绿豆糕——有点像是某个小孩吃剩下的。
暴雨洗刷掉战场的血污,也洗掉了嵇玄逃离的踪迹。徐贵妃的刺客一招失手,必定不会轻易离去,他们盘旋在附近搜寻线索。在联系到亲信之前,嵇玄只能选择隐忍蛰伏,就和他过去那么多年做的一样。
不过在顾主事家里待的几日,是他平生最开心的时光。
“玄哥哥,你看我这首诗作的如何?”
阳光明媚,梳总角的小少女伏于案上,捧着张宣纸,而她身边站着一名翩翩少年郎,虽是普通棉布长衫,却挡不住眉目俊逸、周身的气度非凡。
嵇玄细细读过纸上诗词,笑道:“逢锦写的很好,大有进步,京城许多贵族子弟尚且不如你。”
“玄哥哥你没有骗我?”少女瞪圆了一双眼巴巴望他。
“自然,我什么时候说过假话。”
少女欢呼起来。
一旁的六婶正于院中晾晒衣物,忍不住笑:“有公子教导,小姐的笔墨真是突飞猛进,从前还只会写‘黄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肿’之类的打油诗,如今都会咏梅花了,了不得了不得,怕不是要考女状元去。”
“六婶!你又揭我的短……”
嵇玄含笑望着,他多希望这样的日子可以再长一点,没有尔虞我诈,没有锦衣玉食,不过他终将还是会再回到那金子做的牢笼里去。
刺杀、投毒是不可能少的,随着他年纪渐长,老皇帝沉溺声色享乐,身体每况愈下,而朝中除了五皇子嵇岚,还有四子嵇耀、六子嵇庆等皇子虎视眈眈。
徐贵妃的人马几乎每天都在太子宫附近监视他,嵇玄一忍再忍,他悄悄培植势力,扶持顾国伟晋升,在暗中助他一步步登上工部尚书的位置。
可在明面上,他还是那个杀伐果决的太子殿下,他铁面无私,从来不会与谁走得过近,他不配拥有‘偏爱’,不允许存在特殊。
就算是在某处偶然遇见顾逢锦的时候,也不会因为喜欢就过多关注,他们甚至没有机会说话。
他只能在人堆里,装作不经意般远远看一眼他的小姑娘。
她长高了,也长胖了。
“殿下在看什么?那边可是京城的各位千金,殿下中意哪家的小姐?”徐贵妃安排的宫人笑着询问。
嵇玄收回目光,面无表情:“孤不过是在看宫阁建造而已。”
他以为自己瞒得很好,瞒了一年又一年。等到顾逢锦及笄,嵇玄本想向皇帝请旨提亲,可是却被先行了一步……
连年大旱,民不聊生,他被故意支往北地赈灾,还没等到回京,就听见了皇帝要册立新后的消息传来。
“听说是个寒门出身的尚书之女,姓顾。”
“好家伙,继后的年岁都可以当孙女了,老皇帝可真会享受……”
嵇玄一张脸血色尽失,马鞭落在地上。
——他们到底还是要夺去他的所有,夺走他的小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