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一弯毛毛的月亮,直到左右的人横七竖八都睡熟了,池小秋才悄悄起身。
钟应忱在暗夜里头睁着眼,盯着放在他旁边的小孩儿片刻,终于还是一捶柴草,别别扭扭托了旁边相熟的老妇人临时照看,自个跟了出去。
经了好几日的雨,土地变得格外松软,两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远远能看见桐溪镇里灯火通明,湖上游船甚众,上面的人俱都衣衫鲜亮,正欢歌笑语。
一直走了许久,才见宽阔湖面有了收窄之势,钟应忱还要往前走的时候,却见池小秋停下了脚步。
钟应忱来回打量着河宽,沉默了半晌,想起池小秋那一句有些窄,狠狠吐出一口气来。
眼下暮色沉沉,但上有明月,下有岸上数里灯火如长龙,足以照见河水盈盈反光。
即便隔着高大的栅栏,也能估量出宽度—少说也有一二十丈!
窄个鬼!
他还没有反应过来,池小秋像一条鱼滑进了水里,一眨眼,便已经游了老远。
再抬头时,池小秋只剩了一个模糊身影,再往后,竟什么都看不见了。
钟应忱不耐烦等了一会儿,却依旧听不见有划水的声音,他顿了顿,试探叫出一声:“池小秋!”
无人应答。
在自己还未反应过来的时候,钟应忱将自己投进了河中,吸气,呼气,吸气,呼气,他竭力让自己不去注意黏腻的衣衫和刺骨的水温,只是跟着呼吸木偶一般抬头,低头,直到手扒上了栅栏。
举目四望,仍旧黑茫茫一片,钟应忱一手抓着木柱,抹了一把脸,声音有些打抖:“池小秋?”
忽听得细微的水声,一人从水里冒出头来,见他时,声音虽是哆嗦的,却仍能听出些意外:“钟应忱?你来做什么?”
钟应忱冷哼一声:“来看个不要命的人!”
池小秋笑起来,攀着木栅栏,一拍他的肩,查点把他拍进水中,朗笑道:“好兄弟!以后咱们便是朋友了!”
从那以后,池小秋从没辜负过这一声朋友。
认回孩子的那户人家送出的十五两银子,他本不知,是池小秋拿回来,与他分了一半。
一路之上,他几次病重,积蓄一空之际,池小秋索性去渡头做个扛货的帮工,这才有了拖着他去请医延药的钱。
昼夜轮回,他终于能察觉出黑漆漆的心角,慢慢现出了光亮,而有个人的分量,一点点重了起来,直到安放在心头,变成他希冀的方向。
钟应忱拿出一个匣子,熟练地按上几格,里头的夹层便哒得一声弹出,里头正是一个有些发黑的银平安锁,正面刻着几个字,福寿安康,底下还有几个米粒般大小的字:周徇然。
他将这个平安锁合在掌心,静默了许久。
十二月一到,曲湖边四五个渡头上的船也少了一多半,街上的铺子都在盘点着年货,银铺依旧忙个不停。到了年底,许多人家赶着这时候把发暗的金银首饰送过来炸一炸,或是拿些散银子倾些各种花色的锞子。
钟应忱进了一家,展开手问迎上来的伙计:“这平安锁能倾出几两银子?”
伙计一瞧,那平安锁上头不知让什么锤的,坑坑洼洼叠在一起,也看不出什么式样,便不在意,手上一掂直接道:“差不多四两半,相公是要锞子还是锭子?”
钟应忱点了几个花样:“便按着这几种式样,倾出三四个锞子便好。”
伙计探头一瞧,便笑了:“可是要送给姑娘家的?”
钟应忱一笑,便看着那块跟着他一路往柳安来的平安锁,在锅中慢慢化作了银水,又在模子中冷成了四颗银锞子,用彩丝绳一串,十分可爱。
他手上,属于周徇然的最后一样信物,终于消弭不见。
原来的路,是以他命,换他命,两败俱伤,玉石俱焚,所有的牵连都是负累。
那么,何妨让钟应忱就这样长长久久的走下去,走出一条新的路来。
这条路上——
给得起池小秋承诺。
担得起池小秋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