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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禾深吸了一口气,翻身准备从马背上下来。
只是她骑了大半天马,方才又受了不小的惊吓,此时双腿酸软无力,还不住地打着颤。
她一脚软绵绵地踩在沙地上,一个不小心便没站稳,身体失衡朝旁边倒了下去。
站在她身边的赫绍煊见状,眼疾手快地接了她一把,脸上紧绷的神情稍有松动。
楚禾没有看到他脸上轻微的变化,而是自己低着头咬牙站稳,从他怀中挣了出来。
她那细小的动作刺痛了赫绍煊,他下意识地松开楚禾的腰,冷冷地瞥了一眼一旁的魏葬,转身便拂袖而去,未留只言片语。
魏葬旋即从马背上跳了下来,一双眸子紧紧望着楚禾,似乎在等待着她的反应。
楚禾勉强撑起一个笑脸,冲他摇了摇头,跟上了赫绍煊的脚步走入了中军大帐。
一走入帐中,楚禾便看见赫绍煊麾下的一群将领正围着一张地图议事。这其中也包括琼善。
而楚禾只是略略扫了她一眼,便挪开了目光。
众人觉察到他们进帐,纷纷低头朝他们行礼。而赫绍煊像是没看见一般,径直走向主位坐下,一句话都没有说。
众人都能感觉到他身上那股阴沉冷淡的气场,都不敢答话,只低着头继续小声商讨着作战计划。
唯有琼善微微侧过脸,眯着眼睛看向楚禾。她的脸上隐隐露出一丝嘲讽之意,眼神仿佛正在盯着一个手下败将。
可是楚禾并未在意。她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根本没有心思理会琼善的挑衅。
她环顾四周,并未发觉赫子兰的身影。于是她顾不上其他人在场,上前一步用焦急的语气道:
“出云川有伏兵,子兰将军有危险!”
她这一句话出口,平息了帐内所有人的谈论声。就连一言不发的赫绍煊也抬起一双眼睛望向她。
帐内鸦雀无声,只有一道道怀疑的目光投在楚禾身上。
这其中最刺眼的目光莫过于琼善。她此时没有了往日的伪装,眼神愈发肆无忌惮地望着楚禾。
她亲耳听见楚禾这个蠢女人果然说出了出云川有伏兵这样的言论,竟然就这样没有一丝防备地走入了她的圈套当中。
琼善心下立刻便是一阵狂喜。接下来,她只要激得楚禾亲口供出谢照衡,她就可以给楚禾扣上一顶私通外臣的罪名。
这样一来,赫绍煊就算再偏宠于她,也会心生厌弃,迟早会废黜了她。
想到这儿,琼善眸中愈发得意张扬:
“王后娘娘,您一介后宫女流,安知前朝之事?你可知军中无戏言,没有根据的话可不能随便乱说啊。”
她如此说着,眼神不经意地望向赫绍煊。可谁知,赫绍煊脸上却并未出现琼善想象当中的雷霆震怒。
当他听完楚禾的话之后,脸上反而像是冰雪消融一般,方才那凝滞阴沉的神情尽数消解,眼中亦逐渐荡去方才那样阴沉可怖的颜色。
琼善慌了神,听见赫绍煊的眸子转而望向她,嗓音冷冽:
“你下去。”
琼善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王上…”
赫绍煊盯着她的眼睛道:
“还需要我再说一遍吗?”
琼善不知是哪里出了差错。她一时气急,盯着楚禾看了半晌,转而一声不吭地掀帘下去了。
众将见状亦不敢多做停留,纷纷拜别赫绍煊,走出了王帐。
顷刻间,这里只剩他们两个人。
楚禾心中一横。她如今顾不得赫绍煊是否误会于她,她只想挽救即将步入出云川的赫子兰和他所率领的先锋军。
“你相信我,出云川真的很危险,倘若先锋军陷落,那东尧军主力将会大大受损,昆阳也会随之落入桀漠军手中…”
赫绍煊忽然站起身来,慢慢朝她走了过来:
“你先告诉我,为什么这么晚出现在巨鹿原?你要去哪里?”
楚禾倏地一愣,忽然低下头来,低声道:
“我知道你不会相信我,如果我换做你,我也不会相信我自己。但不管你信不信,我是要去仪安城,请孟忌大哥派军,帮忙阻断桀漠军的后路。”
赫绍煊一滞:
“你是怎么想到的仪安守军?”
“因为仪安离出云川最近,如果我能在明天抵达仪安,就来得及。”
她索性将一切和盘托出。眼下她不在乎赫绍煊会怎么想,也不在乎自己是不是会被误解,被惩罚。
这些她都无所谓。
她关心的是战局,是无数条即将消亡的性命。
除了保全赫绍煊手里的东尧军之外,更是北境数以万计的百姓。她虽从未上过战场,却从父兄身上知道战场是什么样的。
那是生灵涂炭,尸横遍野。
是无数稚童失去父母,无数耄耋老人失去骨肉,无数翘首以盼的女人失去夫婿。
相比起这些东西,她就算被赫绍煊误解,被所有人误解,又算得了什么呢?
楚禾埋着头,慢慢攥紧了拳,等待着即将到来的暴风雨。
可是赫绍煊并没有朝她发火,而是用再平淡不过的语调问道:
“你是怎么知道出云川有伏兵的?”
楚禾心里微微一动,犹豫片刻抬起头说:
“是谢照衡找过我,请我务必要去仪安搬救兵。”
顺着楚禾所说的话,真相逐渐在赫绍煊脑中清晰明朗了起来,使他茅塞顿开。
他稍稍低头望着面前的女孩,轻声叹了一口气。
“楚禾,你为什么会这么轻易相信别人的话?谢照衡是什么样的人,我从前就跟你说过。你看到方才琼善的表现了吗?这是她已经设好了局,就等你走入。出云川根本就没有什么伏兵,这一切都是她和谢照衡设计的阴谋,你知道吗?”
楚禾抬起头来,眼中却出乎他意料地平静。
她丝毫不惧,反问他道:
“你为什么会这么不相信别人的话呢?你明知道谢照衡有才能,却因为心中的猜忌而不肯重用他…这回行军出云川,你心中不会一点疑虑都没有吧?难道真的要等到先锋军陷落,你才能醒悟吗?”
赫绍煊的眉头微微蹙起,眼中浮起一阵阴云:
“楚禾,谢照衡是玉京来的人,他跟赵家有关联,我怎么可能重用他?你可知道,那次我们在姚家村的时候遇到刺客,就是他提前将我的行动路线透露给玉京的,这才给我们引来了杀身之祸。”
楚禾摇了摇头,伸手扯住他的衣袖:
“这些都是你的猜忌。倘若谢照衡真的如你所说那般心思诡谲,他如何能够露出马脚,又如何能在你即将面临绝境之时,主动点出其中的风险?真正的敌人只会眼睁睁地看着你落入陷阱,你明白吗?”
赫绍煊眸中一震,旋即轻轻一挣,将衣袖从她手中抽出,冷声道:
“你留在此处过夜,明日我派人送你回青都。”
说着,他便转身离去了。
走出大帐之后,赫绍煊漫无目的地走在军营之中,脑中不断地涌现方才楚禾说的那些话,心中一片杂乱。
当他得知楚禾被人在巨鹿原发现时,他心中更多的不是愤怒,而是恐惧。
恐惧掩藏在愤怒之下,蒙蔽了他的双眼。
他生气她轻易相信别人,生气她私自出逃,生气她没有第一时间找他求助。而说到底,他的愤怒来源于他发自心底的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