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酡颜听见她这样直截了当地开口,心中战栗,手腕一抖将茶叶碎洒出来些许。
她讪讪地看了楚禾一眼,抬手将落到桌上的茶叶拂去。
她抬手间的空隙被楚禾尽收眼底。
楚禾看见那张茶案上摆着三只茶盏,清一色都是青釉质地,样子十分少见。
茶盏这样的东西,一般都是用几只便取出几只,客人走后便会尽数清洗干净再收起来,断然不会摆在明面儿上沾灰。
看酡颜的住处装点得如此雅致,一眼便知她不是那样粗心的人。
这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就在楚禾来之前,酡颜并不是一个人待在房中。
可若是寻常的客人,也没必要如此仓皇地躲避她。
如此想来,那么答案便只有一个——
此人必定是楚禾认识的人。
楚禾不动声色地弯腰摸了摸黄花梨的座椅,掌心果然探见一丝余温。
她的眼眸似有若无地掠过屏风后面,装作什么也没有察觉一般坐了下来,朝酡颜的背影温声道:
“酡颜姑娘莫慌,我只是随便问问,你若不想说也无妨…倒不如就给我讲讲两年前的故事罢?”
酡颜此时已经沏好了茶,将一盏素釉缀红梅的茶盏捧过来送到楚禾面前,轻声道:
“王后娘娘请。”
楚禾垂眸将茶盖打开,一股飘渺的热气便蒸腾而上,清甜的香气瞬时便逸进她的鼻腔,沁人心脾。
“姑娘替我备好了茶,故事是不是可以开讲了?”
酡颜那张秀美的面容带上了一丝愁绪,缓声又开口道:
“酡颜在这谢春楼待了一年又九个月,本以为已再无故人问起当年旧事,本该让它就此烟消云散。不料事隔经年,竟有人专程为此事而来…既然娘娘真心想知道,酡颜便讲给娘娘听。”
她的声音缓缓而至,仿佛穿透时间一般的空灵。
“那是两年前的冬至,昆阳下了好大一场雪……”
那年东尧老诸侯病故辞世,竟膝下无子,后继无人。就在这时,来自遥远的王畿玉京来了一位年轻俊秀的皇子,奉天子诏坐上了东尧王之位。
他就是当今的东尧王赫绍煊。
所有人都知道,已故的东尧诸侯留给他的并不是一片盛世清明的江山社稷,而是一片百废待兴的僵局。
果然,就在东尧王赫绍煊登临王位的第一年,北境桀漠军大肆入侵雎砚、龙川、平饶三关,昆阳城岌岌可危。
就在这时候,年轻的东尧王仅仅率领六万兵马挥师北伐,连克敌军七次,将敌军赶出了关外。
东尧王出师有名,同时也年轻气盛。
他一口气追出关外两百里,恰逢此时大雪封山,大军也因此断了粮草供给。
当时他们所驻军的清源城屯粮不足,东尧王便下令从昆阳城急调十万石粮草支援前线。
时任昆阳令魏长茂冒着寒霜,大开粮仓,亲自点出十万粮草交付自己的长子魏容,命他即刻启程,送往前线。
可那是整整十万石粮草啊。
马匹不够,就征用田里的耕牛。
耕牛不够,就雇纤夫拉车。
倘若连车也没有,那就用肩扛。
时值冬日,天寒地冻,路远马亡,就连魏容自己也险些葬身雪山。
就是在这样的情形之下,所有人都拼了命将粮草运到了前线。送到以后,他们都欢天喜地地以为,能拿到工钱了,可以回家过个好年。
谁知道他们前脚刚回昆阳,后脚便接到了东尧王的问罪令。
那送往北境的十万石粮草之中,竟掺了一半的砂砾!
昆阳令魏长茂坦坦荡荡,直言要面见王上。
谁知道他还未见到东尧王,杀伐令便已经送抵昆阳。
东尧王不问缘由,不见案犯,不遵章程,直接便派了刽子手。
魏家被满门抄斩,抛尸荒野。
除此以外,昆阳百姓不可为他们立碑,不可为他们吊唁,甚至不被允许提起他们的名字。
“魏家人在这世上,无墓,无牌,无灵,起因竟是一个莫须有的罪名…”
酡颜话音徐徐落下,满目悲怆,却一滴眼泪也未曾落下。
楚禾凝视着她的脸,确认她并没有在撒谎,而自己却陷入了迷茫之中。
为什么酡颜的这个故事,与赫绍煊所说的大相径庭?
虽然前因都是类似的,可是结局却迥然不同。
他们一个说是魏长茂畏罪自裁,另一个却说是东尧王亲下杀伐令屠尽魏家满门。
到底谁说的才是真的?
这其中,究竟是哪里出错了?
还有那十万石粮草之中混入的砂砾,又是从什么混进去的?
楚禾的思绪断了。
每一次她感觉自己就快要接近真相的时候,却又仿佛落入了一个更深的阴谋之中。
她抬起头来望着酡颜,开口道:
“那你呢?你在这个故事里,究竟是什么角色?”
酡颜缓缓开口:
“我呀…我是魏长茂的小女儿,魏伊宁。王后娘娘,从你一进来的时候,就已经知道我的身份了吧。”
楚禾没有移开自己的目光,眼神愈发炽热:
“魏葬…是你的哥哥?”
酡颜忽然凝滞了片刻,没有回答她的话,而是拂去脸上的泪水,捧起楚禾的茶盏转身走回茶案,为她重新续了热水:
“这茶,娘娘应该热着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