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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9、苍天啊,为什么不打雷劈死了胡万税啊!(1 / 2)


江陵城西有一?个小?小?的山丘,山中有一?个小?道观。道观的外墙上石灰脱落,斑驳不堪。道观的大门上只有一?块黑漆漆的,有些残破的牌匾,写?着“抱朴道院”四个字,这字也?歪歪扭扭的,只怕多半是顽童写?的,随便找个识字的人都比这字写?得好。道观的大门上似乎贴着对联的,但此刻只看见一?些残破的纸张,原本就不伦不类的大门更加的不伦不类了。

道观之内倒是没有落叶,地上很是干净,只是这一?点点优点对前来烧香祈福的信徒毫无吸引力。这大殿前的功德箱上红漆也?剥落了,好几片红色的漆片向外卷着,看得人寒碜。

大殿的一?角,一?个小?道童盘膝坐在蒲团上,却打着瞌睡,气温甚好,不睡觉就太浪费了。

大殿中,去泰站了起来,轻手轻脚的出了大殿,又走?远了几步,这才长长的叹息。只是这一?番忍耐,胸中的怨气少了,这叹息远没有想?象中的大声?。

他也?不在意,又看了一?遍书信,胸中再次有了奇妙的感?受。

这封信是抱朴道院少得可怜的信徒中的某人写?来的,也?没有写?什么要紧的事,只是写?了最近江陵城中的见闻。比如那可笑又透着贪婪的“芋头役”,比如一?些女子不识好歹,竟然?就留在了集体农庄。

去泰扯动嘴角,这封信放到衙门去都不怕被抓,通篇没有写?什么犯忌的事情,也?没有一?字的评论,每个字都站在社会主流的角度,比如“有女子不识好歹留在集体农庄”,这文字怎么看都是满怀恨意坚决的反对女子留在集体农庄的,可是去泰却知道这封信不能这么看。

抱朴道院式微,也?就这么几个信徒,谁不是求道之心坚决无比的?谁又不了解谁?

这封信的奥妙不在那些带着个人褒贬的词语,比如“不识好歹”之类,这些带着情绪和主观意识的词语只是唯恐信件落在了外人的手中,鸡蛋里挑出骨头,所以刻意加上去的,有了这些词语,原本的含义立刻就被扭曲了。这封信其实?要去掉所有的形容词,只留下最简单的客观事实?。

去泰缓缓的折好了信件,细心的收入怀中,细细的想?着,“有女子留在了集体农庄。”这个消息在外人看来不过如此,农庄需要劳动力,有人投靠了,自愿996,自愿被压榨,胡刺史是个人渣。

但去泰细细的品味着,却有了不同?的感?觉。那些走?投无路的女人有了一?个安身之所啊。

他心中百感?交集,这世道根本不该是这样?的,男男女女都该平等又和谐的生活着的,为什么世人就看不到这世间的“道”已经不平衡了呢?

去泰默默地背诵东汉时的道家典籍《太平经》:“……今天?下失道以来,多贱女子,而反贼杀之,令使女子少於男,故使阴气绝,不与天?地法相应。……天?地之性,万二千物,人命最重,此贼杀女,深乱王者之治,大咎在此也?……”【注1】

这《太平经》中的“贼”看似是指那些“盗贼,叛乱之贼,横行无忌之贼”,其实?道家内部?很清楚这“贼”其实?是指世间所有百姓。贱女子,杀女子,杀女婴,这世道就是如此,何止贼人在做?

去泰慢慢的深深的呼吸。天?地之间阴阳必须平衡,女子若是都死光了,剩下男子又有什么用??无法是再次产生大乱,天?下颠覆,生灵涂炭。

他想?着自己的师门前辈,他的师父,他的师公,他的历代祖师都曾经向世人指出了这个弊端。可是,向世人指出弊端的被世人拳打脚踢,“你没有儿子,还想?我没有儿子吗?”,向当权者劝谏的被当权者不屑的笑着赶了出去。

百姓不待见,权贵鄙夷,这曾经香火鼎盛的抱朴道院满满地就由盛转衰了。

去泰苦笑,他年幼的时候还见过一?些妇人结伴前来抱朴道院祈求平安、祈求生十七八个大胖儿子的,这些年这些人妇人也?越来越少了。

听说那些妇人都去了一?处佛寺。

去泰一?点点抢回信徒,争夺香火的办法都没有,世人以稀为贵,以新鲜事物为贵,以外来的东西为贵,这从遥远的天?竺传来的佛教就沾着“外来”、“时尚”、“稀罕”等等属性,就是那明晃晃的金黄色的僧服也?比灰扑扑的道教服装漂亮和高档,自然?受人吹捧。这佛教的道义还简单,不需要刻苦修行,只要苦苦忍耐,下辈子就会有好报。这佛教的道义与道教的道义比真是“高明”到了天?上了,谁不喜欢不劳而获?这佛教的道义其实?就是不劳而获啊。

去泰看着凋零的抱朴道院,有些伤感?,又有些自豪,你们只管去追求虚无缥缈的不劳而获的幸福来生,我道门就是要逆天?而行磨炼自己直到永生。

去泰嘚瑟了许久,终于想?起了他不是在此怀古,而是有了巨大的机会。

他再次细细的品位胡刺史的行为,似乎发现了一?些脉络,又有些不确定。听说胡刺史不过十几岁而已,真有如此胆略?会不会是他和那信徒过度解读了?

去泰沉吟着,想?着胡刺史到了荆州后的所作所为,这杀人放火哪里有一?次的仁慈之心?确实?有过度解读的可能。但他的心依然?怦怦跳。为什么师门无数前辈废了大量的力气都没能成功?师门前辈百思?不得其解,禁止杀女婴是利国利民的好事,为什么这些权贵就不肯执行呢,但现在去泰有了一?个大胆的设想?,那些权贵不肯执行会不会是因为他们是男子?这个假设当然?荒谬绝伦,那些权贵身为男子与是不是禁止杀女婴毫无关系,又不是只能在杀男婴和杀女婴中选一?个,不杀女婴对那些权贵男子毫无影响。去泰抛弃了这个荒谬和毫无逻辑的假设,但一?个念头在心中缠绕不去。

“换成了一?个女刺史,是不是就会对女子温和一?些呢?”

去泰知道这个念头同?样?荒谬,他见过或听过无数女子对其他女子的手段残忍到了极点,什么为了报复妹妹抢了自己的情郎,将妹妹推到河中淹死;什么为了抢夺姐姐的如意郎君,找贼人(凌)辱姐姐;什么遇到了当年与自己抢夺如意郎君的闺蜜,用?最残酷的手段折磨而死……如此种种,谁说女人就不会敌视女人了?

但去泰就是想?要赌一?把。这世间已经像地狱一?般的狰狞了,他还有什么可以失去的?

……

江陵城的一?角。

江佩霖在产房外徘徊,他的娘子在产房内痛苦的呻(吟)着,他的第一?孩子很快就要出生了。【注2】

江佩霖紧张无比。他才二十几,这就要成为父亲了?他有些得意,有些期盼,有些茫然?,有些畏惧。他好像才了解这个世界,还有很长很长很长的路要走?,这就要成为一?个父亲了?

江佩霖的几个兄长笑着看着他,有种过来人的欣慰,有些看到菜鸟的鄙夷。江家大哥轻轻的拍着江佩霖的肩膀,道:“不用?担心,弟媳看着就是生儿子的福相。”江佩霖茫然?的看着大哥,生儿子?他有些莫名其妙,为什么一?定要生儿子?但所有人都在期盼生儿子,好像生儿子就是他的唯一?的对家族的贡献,他急忙点头,虽然?还是不明白生儿子到底有多重要。

江家大哥是昨夜才匆匆从城外的集体农庄赶回来的。江家只是一?个小?小?的富户,勉强算是寒门,有百十亩田地,但要江家支付一?两银子一?个人的该死的芋头税,江家还是很肉疼的,只是掏钱给父母、祖父母缴了税款,其余人都要去地里服芋头役。

江家大哥看了一?眼?四周,没看到熟悉的水盆,皱眉问其余兄弟道:“你们和他说过了吗?”其余兄弟互相看了一?眼?,知道大哥是什么意思?,都摇头,大家都在农庄种地,哪里有可能与江佩霖说重要的事情。

江家大哥皱眉,这段时日被该死的芋头税芋头役搞得头晕脑胀,手脚发软,竟然?就没人与江佩霖说吗?他将团团乱转的江佩霖扯开了几十步,道:“你知道我江家为什么六代共有二十八个男丁却没有一?个女子?”

江佩霖哪里注意过这个,大概是江家运到如此。

江家大哥笑了:“佩霖果?然?是年幼了。”他慢慢的道:“那些豪门大阀且不去说,只说这江陵城中与我家差不多的寒门,你见过几个如我家一?般六代有二十八个男丁的?”他的语气中有些得意,豪门大阀可以娶十几个小?妾,有几十个通房丫头,随便就有十几个儿子,几代下来就有百十个男丁了,可是像江家这种只有百十亩田地,却要维护一?家人的吃穿用?度,要与豪门大阀维持交际的家庭有几个能够六代有二十八个男丁?

“这其中是有不传之秘的。”江家大哥笑着,这话其实?纯属瞎说,知道这个秘密的多了去了,江陵城中随便找十个人起码有九个人知道。

江佩霖没什么心思?听大哥说不传之秘,有什么事情不能等到他的孩子生下来之后再说吗?他的妻子在产房中惨叫,而他却在这里听家族的不传之秘,像话吗?

江家大哥严肃的道:“必须此刻听!非常重要!”

“江家能够六代有二十八个男丁,是因为我们江家在六代之前就开始了‘洗女’。”

江佩霖一?怔,完全?没有听懂这个陌生的词语。

江家大哥认真的道:“洗女就是若生下了女儿,就杀了她。”他的声?音平平静静,没有一?丝的狰狞,就像是说杀只鸡。

江佩霖因为孩子久久没有产下而焦躁,因为要当父亲而茫然?的心陡然?冰凉,霍然?转头看着大哥。大哥淡淡的笑着,像往常一?样?和蔼:“若是你运气不好,你媳妇生下了女儿,你就要亲手杀了她。”

“只有杀了女儿,你才会有儿子。”

“将女婴溺死在水盆中,这就是洗女。”

“当然?,你也?可以用?其他办法,总而言之一?定要杀了女儿。”

“这就是我江家六代有二十八个男丁却没有一?个女儿的原因。”

江佩霖浑身发抖:“杀……杀……”

江家大哥心中微微有些不屑,江佩霖果?然?胆子小?,这么点小?事情竟然?就怕了。他有些不耐烦,但是尽量和缓的道:“大缙天?下到处都在洗女,只是称呼不同?而已。每个人命中有几个孩子是注定的,是男是女却不注定,若是留下了女儿,这老天?爷就会以为已经给了那人命中注定的孩子,不需要再给儿子了。这就断了生子的福泽。若是杀了那女儿,这老天?爷认为命中有子的福泽还没到,自然?会再给你一?个孩子,若是女儿,就再杀了,直到是儿子为止。”

江家大哥盯着江佩霖,道:“我和你的几个兄长都已经有了儿子,我们都是这么洗女的,你若是想?要有儿子也?要洗女。”

江佩霖心冰凉冰凉的,想?要反驳,可看着江家大哥严肃的神情,想?着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想?着自己死后没有子孙祭拜,心中无来由的发慌,点头道:“是。”

江家大哥笑了,点了点头,又拍了拍江佩霖的肩膀,道:“不过,你媳妇是生儿子的福相,多半不用?洗女的。”心中想?着这江佩霖也?不小?了,爹娘就没有早早的交代这些事情?江家大哥想?到了这些年荆州一?直不怎么安稳,微微叹气,石崇石荆州动不动就抢劫富户富商,胡问静胡荆州根本是恶鬼一?般的人物,爹娘多半被这狗屎的世道耽误了,忘记了告诫江佩霖。

江佩霖摇摇晃晃的到了产房外,心怦怦跳,低声?道:“儿子!儿子!儿子啊!”

产房外其余人见了低声?的笑,以为江佩霖一?心求子,这也?是人之常情。只有江佩霖自己知道他盼望儿子是希望老天?爷给他解决他不想?面对的大问题。

产房内传出了产妇凄厉的长嘶,然?后是一?声?婴儿啼哭声?。

产房外的所有人都紧张的看着产房的大门,一?个稳婆抱着婴儿走?了出来,脸上勉强的笑着。所有人心中都是一?沉。

那稳婆极力的挤出笑容,道:“是个千金。”

产房外众人长长的叹息,纷纷散去,看一?眼?婴儿的心情都没有。

江家几个兄弟轻轻的拍江佩霖的肩膀,道:“不要紧,我第一?个孩子也?是女儿。”“没事的,你家媳妇看着就有生儿子的福相,一?定会有儿子的。”“今天?就要洗女,不要拖到明天?。”

产房内,江佩霖的妻子大声?的叫着:“孩子呢,我要看看孩子。”声?音中透着惊慌。

江家几个兄弟转头看了一?眼?产房,对江佩霖道:“不要给她看。”“女人就是心软。”“看了更伤心,不要坏了传宗接代的大事。”

江佩霖茫然?的应着,抱着怀中的婴儿。婴儿的脸皱皱的,又红红的,好丑,像只猴子。他摇摇晃晃的走?开,产房内妻子的叫声?比生产的时候更加的凄厉,撕心裂肺。

江佩霖第一?次知道他原来是知道的最晚的,妻子也?知道洗女的习俗。

他慢慢的走?出了老远,看看四周,是江家那小?小?的花园。原本总是有人的花园如今静悄悄的,一?个人都没有。江佩霖心中一?寒,瞬间就理解了原因,这是所有江家人都在回避他,都在等着他洗女。

江佩霖看看花园,小?花园中莫说池塘了,水盆都没有一?个。婴儿哇哇的哭着,他的心更烦了,想?着干脆闷死了婴儿,可看着那红红的皱起来的猴子般的脸,他就是不敢去触碰婴儿的肌肤。

这是他的女儿啊!

这是一?条人命啊!

江佩霖抖了许久,拼命的给自己打气:“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没有儿子传宗接代,以后就没有人给自己祭祀……不孝有三……”

他想?要将婴儿砸死在地上,却终究没有勇气,轻轻的将襁褓放在了冰凉的地上,又深深的看了一?眼?那张红红的皱皱的小?脸,一?股浓浓的羞愧惶恐以及质疑自己是不是人的感?觉涌了上来,他急忙掩面逃走?。

那个小?小?的襁褓就在花园中肮脏的泥土地上发出婴儿喧嚣的哭泣声?。

江佩霖惶恐的回到了房间,妻子依然?在撕心裂肺的哭泣,他不敢见她,急忙退了出去,寻了个书房坐下,直到太阳西落,月上中天?,才想?起自己一?日没有吃喝。那个婴儿……女儿……已经饿死冻死了吧?

江佩霖惶恐的看着书房内的黑暗处,只觉有恶鬼将要扑出来吞噬他,他颤抖着想?要点燃烛火,可怎么都找不到火石。黑暗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靠近他,他浑身颤抖,每一?根毫毛都竖了起来。终于,他找到了火石,颤抖着点燃了蜡烛。柔和的烛光下,他的影子拉得老长。

那个婴儿……女儿……是不是已经死了……

江佩霖看着天?空,月亮升得这么高了,那个……已经冻死饿死了吧……

他颤抖着,就是想?要去看一?眼?那个……死了没有。

江佩霖寻了灯笼,慢慢的走?近了小?花园,小?花园中静悄悄的,没有一?丝的声?音,他惊慌的想?着,这是……死了……

昏暗的烛光照亮了小?花园,那个襁褓就老老实?实?的在地上。

江佩霖挪到了襁褓前,心中的悲凉无法言说。那是他的女儿,那是一?条人命,那是他亲手杀死的!

烛光照亮了那张小?小?的红红的皱皱的脸,那张小?脸意外的睁大了眼?睛,哇哇的哭了。

江佩霖浑身一?颤,灯笼落在了地上,立刻烧了起来。

“怎么还……活着……”江佩霖哽咽着道,难道他要杀死自己的女儿第二次?

想?着传宗接代,想?着儿子,想?着祭祀,想?着江家六代洗女,江佩霖深深的感?受到了压力和畏惧。他必须洗女,不然?怎么向江家列祖列宗交代……他别无选择……

燃烧的灯笼照亮了四周,江佩霖找了一?块拳头大的石头,慢慢的走?到了襁褓前,四周没有水盆,那他就用?石头把她……砸……死……

江佩霖高高的举起了手中的石头,只要用?力砸下,这个小?小?的婴儿就会死了,爹娘就会高兴,江家就会继续有男丁,他就会有儿子,就会……可是,他还是人吗?

江佩霖彷徨极了,二十几年来第一?次怀疑自己是不是个人。虎毒不食子,他要亲手杀了自己的儿子?他还是个人吗?就因为别人洗女,就因为大家都在杀自己的女儿,他就该跟着照做吗?

江佩霖的脚忽然?一?疼,他急忙低头,发现一?块石头慢慢的滚开。他这才发现高高举起的石头不知不觉中砸在了自己的脚上。

江佩霖颤抖着,忽然?泪流满面。他要做个人,他要做个父亲。

江佩霖飞快的解开了衣衫,将襁褓包在了里面,用?体温温暖着冰凉的婴儿。

“别怕,爹爹来了,爹爹不会让你死的。”他低声?道,越说声?音越是坚定。

江佩霖飞快的跑回了产房,大声?的叫着:“娘子,这就是我们的女儿,你来看,这就是我们的女儿!”他的妻子不敢置信的看着他。他笑了笑,又催促着妻子:“快给她喂奶,她饿了!”又转头叮嘱目瞪口呆的丫鬟:“去,找些热水来,给我女儿洗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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