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死的语言障碍……
高大的白马在那男子身后低低喷出一阵不耐的嘶鸣。回头在它脖子上拍了拍,那男子思忖着,一字一句道:“你去哪里?”
“凯姆·特。”
“凯姆·特?”他又笑了,一个很爱笑的大男孩:“这里就是凯姆·特。”
“不是,城。”
“城?”眉头轻挑,他手朝西方一指:“底比斯?”
底比斯,听着有点耳熟啊。不管啦,是城就好。当下展琳点点头:“是。”
那男子不再说话,一把将阿努抱起跃上马背,然后朝她伸出一只手:“来。”
展琳一时半会儿没反应过来,看了看他,再看看他的手。
“上来。”手指朝她弯了弯,他脸上的笑带着那么丝淡淡的调侃。
于是展琳不再犹豫了,把手伸入他的掌心:“谢谢你……”
“谢谢你?”那男子把这几个字重复了一遍。眼里闪过一丝光,和那时黑发男子因她的道谢而流露出的,一样古怪的光。不等展琳忐忑不安地把他的眼神琢磨个够,他扬手一鞭,挥在马臀上:“嗬!”
“我叫路玛。”零星的建筑和植物在马蹄奔波下化作一幅幅倒退的风景时,那男子回过头,指着自己对展琳朗声道。
“你呢?”
迟疑片刻,展琳迎着扑面而来的风,笑笑:“琳。”
“琳,”他的视线重新投向漆黑一片的前方,沉默着,而修长美丽的指,沿着马浓密的棕毛划向它脖际一串金色的铜铃。
“铃铃铃……铃铃铃铃……”马蹄伴着铃音,踩出一串跳跃快乐的音符:“琳……”长发轻甩,他晒然而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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凯姆·特,原来就是埃及旧时的称谓,而底比斯这座位于尼罗河以南庞大繁华的城市,正是从古埃及十一王朝开始取代下埃及的孟菲斯,成为上下埃及政治经济中心的首都。
这些是从展琳被马背颠簸得头昏脑胀的大脑里突然间跳出来的。突然想起了底比斯是指哪座城市,间接突然明白了凯姆·特是指哪个地方。
脑子里浮现出的是那被黄沙半掩饮泣于天地间的庞大废墟。断壁残檐尸体般躺在寸草不生的土地上,和着风,轻轻溢出一阵阵对逝去岁月追忆留恋的叹息……以至当那座横卧于夜色中层叠如堡垒般坚固而奢华的白色城池,妩媚张扬地穿过遮挡视线的沙丘,蓦然间跳入展琳眼眶时,毫无防备的她,竟是呆了。
这一呆,直到路玛牵着马绕过城下近二十米高的黄铜大门,在门下守夜士兵注视中由边上的偏门入城;直到马蹄穿梭于被两排石狮守护着的大道,在嵌着雕花瓷砖的街面上踩出得得脆音;直到月光投注在巨大铜门上折射出的流光,因距离而变得浅淡……展琳被扑面而来的景色撞得一时半会儿有些发懵的头脑,才逐渐回过神来。
忍不住深深吸了口气,一种震惊过后的虚脱感。
底比斯,古代埃及的首都,当它穿越数千年的时空以其活色生香的原貌展现于眼前时,竟是超越21世纪所有人想象的宏伟、科学和美丽。暂不去管那些依次叠建而起的巨大建筑在大量的雕塑与彩绘间有多妖娆和华美,单是这围绕在建筑群边清晰划分出人行道与马车道的街道,完美维系着这沙漠中国家对生命之源联系的井然有序的水道、喷泉以及横卧于平台一处处空中花园般的楼景……后人对其废墟所作出的电脑还原图,想象力终还是匮乏和保守了。
远远飘来一阵浓烈的烤肉香,伴着细碎明快的乐曲和嘈杂的嬉笑喧哗,时至深夜,城中依旧是一派汇散不去的热闹。
“到了。”目光正留连于远处一座被人潮和流浪艺人所包围的建筑,路玛已将马勒停。被他抱得难受了许久的阿努瞅准机会用力从他怀里窜了出来,跳到地上,迫不及待抖动一身松软的皮毛。
展琳从马背上跨了下来,看着他将有些凌乱歪斜的马鞍清理干净,再将背在身上的行囊丢上去,每个动作,安静而有条不紊。
站在原地,她踌躇地望着他,再次因语言障碍而不知所措。
路玛意识到了她的目光。停下手里的东西抬头看向她,那对琥珀色的眸子,夜色中闪烁着水晶般的光泽:“βγδκλξφγβδ?”
脑袋嗡的一下大了,展琳觉得自己已经开始有得古埃及语恐惧症的倾向。摇摇头,她借弯下腰抱起阿努的瞬间,小心掩饰了自己脸上泛滥的尴尬。
“γδκλξ,γβδκλξγδκ?”双手撑在马背上,他看着她的目光兴味盎然。继而,似乎想起了什么,从包囊里拉出只小布袋,随手丢给展琳:“拿着。”
接到手里的一霎,手不由自主朝下沉了沉,而展琳亦在同时醒悟过来对方丢给她的是什么东西。手忙脚乱地塞回给他,展琳只觉得自己的脸,火烧般烫起来。
该死,再不走,人家真要以为自己是讨钱来的……
当下没再犹豫,展琳转过身匆匆丢下句‘谢谢你’,也不管那男子又在后头冲她喊了些什么,低下头逃一般朝着人群拥挤的方向奔去。
“呵呵……猫一样敏感的女人呢。”手微一用力,人已跃至马上。回头看着那急急消失于人群中的身影,路玛挑眉若有所思地轻笑,扬手,马臀上用力一鞭:“嗬!”
在人群里挤来挤去的当口,阿努的口水在展琳胸口前的斗篷上画了个地球。
实在也没办法,这周围空气的味道太过诱人。烤肉混着酒香,再加上乳酪甜蜜的芬芳,傍晚起到现在几乎没有碰过任何食物的一人一狗,想不馋都不太可能。而最可恨的,那些大吃大喝的身影就在眼前来回晃动,熙熙攘攘,想避开都不行。
过节还是怎的,这么晚还那么热闹……
那么多的人,事实上都是集中在一座庞大的,在展琳看来和皇宫没什么区别的建筑面前。
庞大,这个词自展琳进了底比斯城后就没在脑子里少出现过。真的,古埃及人对于大这个概念很崇拜,巨大的城,巨大的城门,巨大的建筑,巨大的雕塑……随处可见的庞大,不过,对于这屹立于沙漠中的城市来说,倒也确实映衬得恰到好处。
一种粗犷中宣泄而出的华美。
那座被人群、篝火、和音乐所包围的建筑物门廊前伫立着两尊神像。造型是个年轻男子,交叉双手,握着代表权利的短杖。神像很大,大到人坐在它脚指头上,还嫌宽裕了点。故而,神像背后那道在火把中闪烁着金子般幽光的大门,其规模可想而知。
一张花瓣状的舞台就竖在两尊神像之前,装点得美伦美奂的台面上一群蒙着面的少女伴随乐曲扭动着曼妙的身子,撩拨着台下被酒气熏得微醉的男男女女。
显然,这样热闹的景象不是在庆祝什么节日,就是在做什么祭祀。也算是看过不少古代电影的展琳,这么琢磨着。
建筑物高大的门楣处突然间激起一阵喧哗。
在人们近似欢呼的喧闹声中,那扇紧闭着的巨大铜门,正在一点一点慢慢开启。即使被人群隔得那么远,即使人群的喧哗声盖过煎肉发出的哔剥之音,展琳依旧可以听到那大门开启的瞬间,所发出的一声沉重粗哑的叹息。
周围的人不知为什么突然都兴奋起来了,一种酒精和美味都不曾赋予他们的兴奋。舞台上那群载歌载舞的美丽身影不再有人去关注了,一双双急切而专注的目光,不约而同盯着大门开启的方向。
大门完全开启的刹那,整个世界突然间安静了。静得让展琳觉得怀里阿努的呼吸声,清晰急促得有些突兀。
一群白色的身影从大门漆黑幽深的门洞中鱼贯而出,整齐而漠然。
清一色的光头,雪白色长袍衬着那些年轻而健美的身躯,穿过那高大的神像时,翻卷出一种莫测诡异的美。一群身高年龄穿着打扮一模一样的年轻男子,或者说,就是在21世纪经常会在埃及壁画中看到的古埃及神官祭祀们。
走过的瞬间,四周屏息围观的人群自动自发让出一条宽敞的通道。而很不幸的,展琳因他们这一举动被迫卷进了更为拥挤的人群,以至她不得不用力踮起脚,才能勉强透过前面那些高大的身影,去观望大门内继续走出的队伍。
安静的世界突然再次喧哗起来了,在展琳毫无防备的刹那。
她只看到一顶六人抬的软榻从大门里缓缓而出,而周围那些本安静观望着的人群,突然间狂热无比的尖叫了起来。
那一瞬间,展琳几乎以为自己是跑到了哪个著名偶像明星的演唱会上。
狂热,真真是狂热。不论男女老少都对着那顶软榻方向伸臂尖叫,虽然听不懂他们到底在叫些什么,但那种如痴如醉的表情,看来赞美是八九不离十的了。
奇妙的是虽然他们的举动几乎接近疯狂,却也竟无一人在那避让开来的通道处继续逾越出一步。任那软榻在自己热切的目光和尖叫声中前行,紧贴着人群,朝通道外扬长而过。
于是,展琳得以在那软榻被簇拥着离去前的刹那,越过层层叠叠的人海,瞥见了那张被无数人如此狂热膜拜着的容颜。
然后她整个人猛地震住了,仿佛刚刚遭受了一万伏的电击。
端坐于软榻上,对四周潮水般喧嚣声充耳不闻,那一身素衣的长发男子有着张天使般俊美脱俗的容颜。面对着人群启唇浅笑,那种笑容只要见过一次,怕是终身都忘记不了的。
至今无法忘记他那天抱着黎优坐在28楼窗台上,回头对自己说:“你们保护不了优,”时的表情。微笑着,比天使还美丽,比阳光还妩媚的微笑。然后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一跃从28层跳了下去,就此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参见《天狼之眼》)。
这个居住在黎优家里,查不到任何资料和背景的男子,怎么竟然会出现在这个地方?怎么会以这种装扮,这种方式,出现在这种地方?!
动了动嘴唇,那美丽的侧影在她眼前一闪而过的瞬间,展琳想开口说些什么,可是喉咙哽着,也同时悲哀地意识到,自己连对方姓什么叫什么,都一无所知道。直到那安静的白色队伍在自己眼前逐渐变成了一个小点,而身边的人群也慢慢散了开来的时候,她才猛地醒悟过来。抱着几乎被她勒个半死的阿努比斯,嘴里哼着连她自己都听不懂的话,她撒开双腿朝着远处逐渐消失在大道尽头的身影狂追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