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臂有些刺痒,一缕腥稠的液体顺着割破的掌心滑落到臂膀,眼见就要滴落到那干得发白的土地里,她迅速收手,抬起胳臂将那些液体含进嘴里。吸,舔,很仔细,没有放过一滴。然后继续扶着凹凸不平的石壁,朝着前不见尽头,后没有退路的甬道里一瘸一拐走去。
这样走了到底有多久,一天?两天?从饥渴的感觉已经逐渐无法用意志力去克制的那刻起,她基本已经放弃了对时间的计算。她只想知道这条路还要走多久,能不能在彻底脱水之前走到有水分的地带,她只想知道自己还有多大的机会可以存活下去。
这古老的甬道,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地层干燥得连细菌都无法繁殖的土质关系,那么长时间走下来,竟连一只老鼠,一只虫都看不到。她开始觉得自己的耐性和希望在全面崩溃,当她吸吮着自己手掌被岩石割出的血液,而差点控制不住啃下自己掌心一块肉来的时候。
“呵……呵呵……”风又一次送来那阵似笑非笑的声音,如同沉睡在古老地室中幽灵的□□,隐隐缭绕于走势变得有些曲折的甬道内,弯弯绕绕,一会儿在前,一会儿……又似乎在后……
展琳的指一紧。
停步滞留了半晌,她干裂的唇轻轻扬起抹笑,低下头,拖着那条似乎已经感觉不到什么疼痛的断腿,蹒跚着继续朝前走去。
突然她的脚步再次停住。有些涣散的眼神慢慢凝聚起一点光,透过夜视镜四下环顾。片刻,犹疑着,把头贴向那嶙峋的墙面。
她听到一种奇怪的声音,近似耳鸣,又仿佛极远的奔雷,在石壁内疯狂攒动,轰鸣着,然后汇聚于头顶某个遥远的角落,逐渐漫溢、扩张……
那是什么声音。
奥拉西斯远远望着废墟堆中不停刨啃着的那条小小黑影。
一天一夜,它始终在那堆坍塌成碎石场的空地上嗅着,刨着,即使它小小的爪子根本掀不动那些倾倒的石柱和墙砖。谁若看不过去想拉开它,它就不停地在嚎叫,挣扎,直到被人放开,一溜烟返回原先嗅的地方,一边继续用爪子挖刨,一边监督着边上人用铲子把堆积如山的碎石除去。
阿努,这只平时除了吃的眼睛里什么都不放的小动物,整整一天一夜里即使用最上等的羊排都无法诱使它离开这废墟一步。
忠诚,他喜欢这两个字。
“王,”一名浑身蒙尘的督工气喘吁吁从废墟处跑了过来,突兀打断了他的思路:“挖掘没办法继续下去了。”
“怎么。”
“按照那头狼指的地方往下挖,底下有个洞窟,但似乎承重柱塌了,地面完全塌陷,造成上面坍塌的碎石完全堵塞了建筑下面那个洞窟,如果要继续的话,两三天内是清不出来的。”
“废墟底下有洞窟?”
“是的,王。”
眉头轻轻一蹙,抬眼看了看那个已经由中间开挖出一个深坑的废墟。原先负责清理的人都三三两两住手了,握着铲子围在坑旁,窃窃低语着,似乎已经对眼前的障碍放弃了继续下去的打算。他将目光重新转向跪在地上的督工:“你可知道这废墟原先是什么。”
“是……”抬头匆匆扫了奥拉西斯一眼,那督工低下头,不语。
“莫非……那可笑的传言还成真了。”微微一笑,拍了拍督工的肩,他反剪双手,朝那吞没了阿努的身影,只留一条尾巴还若隐若现于外的大坑走去。
那尾巴一上一下固执地晃动着,时不时地,从坑里头飞出一点碎屑……
“阿努,”
不知道有没有听到对它的召唤,阿努使劲用自己的脑袋顶着块碎石,试图将这横挡在自己眼前的障碍推开。看来是用尽了所有的力量,一张脸绷着,同它竖在坑外那条大尾巴一样的固执。
“阿努。”随手揪住脖子把它提了起来,不出所料,那只性格同它主人几乎一模一样的小黑狼立刻被踩着了尾巴般,龇牙低吼着,伸直爪子在奥拉西斯的手中挣扎起来。
没有理会它的愤怒,手掌一撸,两只张牙舞爪的前爪已被他抓到手心,再将它不停扭动的身体往怀里一送,片刻间,这只烦躁的小狼全身除了张嘴巴,统统被压制得服服帖帖。
下意识张嘴朝奥拉西斯的胳膊上咬去,却在牙齿碰到他肌肉的瞬间,迟疑了一下。继而抬起头,低声咆哮着,冷冷朝他瞪去。
“你肯定她在这里?”没有理会它的目光,奥拉西斯在坑旁坐了下来。示意周围人散去,只留下路玛,默不做声在一旁守候着。
阿努不屑地咧了咧嘴,目光重新回到乱石堆上。
“你肯定她还活着?”
再次努力挣扎了一下,未果,阿努气馁地伏在他怀里,报复性地往他胸膛上蹭了一道口水。
人与兽的对话,往往最后只能发展为肢体上的交流。
“如果真的被埋在这下面,没有食物,没有水,人撑不过七天。”突然而来的声音,轻轻打破了一人一狼间无声的僵窒。
抬起头,奥拉西斯淡淡一笑:“路玛,你总是那么实际。”
“路玛只是不喜欢对不清不楚的事抱有太多幻想。”
“实际嘛,”松手,看着阿努一得自由立刻重新跳回原地开始用爪子刨挖,奥拉西斯轻轻吸了口气:“实际就是,如果琳真的在这下面,未必没有水,因此,未必撑不过七天。”
“王?”眼神一闪,路玛侧眸,朝他看了一眼:“王的意思……”
“已经多久没有这么称呼它了,阿努比斯神殿……”阳光有些刺眼,眯起眸子,奥拉西斯在身下这片废墟上轻轻踏了踏:“关于它的一些传言,你这么好奇的一个人,相信不会一无所知。”
沉默,路玛嘴角牵了牵。片刻,低声道:“王不是亲口辟谣……”
“说它闹鬼,那确实谣言,”
“那么……”
“说它在建造的初期暗设了一条密道,却并非空穴来风。”
头蓦地抬起:“王……”
“当初政局一直不稳,内部□□,外部压力。先王于是在这里建造了一座以阿努比斯神的名字命名的神殿,名义上,出于对神的敬仰,而实际,是因为有人测算出这地方一处地底窑洞内,隐着条不需要花费太大功夫就能开凿出来的,连通尼罗河西岸的甬道。路玛,想想,经由尼罗河底部而过的通道,怎会没有水。”
“这怎么可能……”
“在亲眼见到这个洞窟之前,我也一直没把这个传言当过真,虽然父王在世时,曾几次对我提起,不过,那时候我还是个孩子……”眼底依旧带着淡淡的笑容,脸色,却隐隐渗出丝苍白:“很令人怀念的日子呢……路玛……”
低下头,避开奥拉西斯的视线,路玛将这话题轻轻带开:“也就是说,琳有极大的可能,已经通过那条甬道逃出来了。”
“未必。”
愣了愣:“为什么?”
没有回答,奥拉西斯俯身将阿努一把抱起,径自朝废墟外走去:“吩咐备船,随我去帝王谷。”
风扫在脸上,冷冷的,就像身下这冰冷的石板。
展琳趴在石板上。离头不超过一米的距离便是顶,而两侧手臂可伸展度,甚至不超过半米。
活脱脱一口棺材。
她没有想到沿着甬道一直走,最后会走到这样的境地。
越来越窄的通道,越来越崎岖的路面,一直到这里,她想,是不是该对这段漫长到几乎感觉走了一个世纪的路程,作个终结了,在这几乎是天然形成的石棺里头。
还记得那时候,随着头顶的轰鸣声越来越响,她手指碰触到了一片湿润的土壤。那一瞬,她几乎想要尖叫。
她想她可能遇到了一条地下河。
但走了半天没有见到河水的影子,除了潮湿的墙壁和风。通道是一直线,没有任何岔路,她甚至没有路线的选择余地。无奈,最后只能在水气的吸引下急切地扑在地面上用指挖抠。
可惜挖了半天,没能刨出一滴成形的水,而手指却连指甲都快磨光了。于是只能脱下内衣贴在那些湿润的土壤上,用力拍湿了,再迫不及待地塞进嘴里吮吸。一次又一次,直到那带着泥土的水滓把她的胃撑满,然后一把抓住条正巧在夜视镜范围内移动着的某个东西,摸在手里拧断脖子,还未等它彻底停止在自己手心的扭动,便一口气塞进了嘴里……
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却又如此诱惑和刺激着她的大脑、咽喉和味蕾。因为她现在,连那样不堪的记忆都无法拥有了,离开那片湿土带着一种可能找到出口的期望继续朝前走的结果,便是让她再次陷入没有水,没有食物,甚至没有退路的境地。
她已经没有力气再走回头路了。
意识模糊,一动不动也无法阻止体力在身上一点一滴消耗殆尽。
恍惚中,似乎看到一道淡淡的身影在对着她微笑。金色的,耀眼得如同神。
她的守护神。
‘阿曼……’她想开口,就如同小时候每次无依无助时会忍不住喊出那个名字,然后看着他闪烁凝聚在自己眼前,温柔地拥住她,轻轻对她说:‘琳,我们回家……’
童年模糊了的记忆,此刻突兀地清晰。
‘阿曼……’挣扎着开口,声音,却被沙哑和干涩模糊成一片混乱:‘带我回家……’
身子突然一沉。
幻觉消失,展琳只觉得整个身体不由自主随着那下走趋势的甬道,朝下一滑。
条件反射地,她伸出手,对着眼前越来越近的墙面挡去。夜视镜勾勒出那阻挡在眼前的石墙上凸显的阴影轮廓,依稀,是个眼睛状的画面。
她正朝着那画面直撞过去。
“砰!”
一声闷响,随着展琳的手和肩膀先后撞上那片墙面,她震得几乎晕厥过去的意识里,忽然模糊辨别出一阵细微的轻响:
“咔嚓……”
没反应过来究竟发生了些什么,一道极细的香伴随眼前骤然间迸发出的光芒,在展琳的眼前缓缓绽开,又在瞬间,铺天盖地将她团团包围。
强烈的光线让隐在夜视镜背后的瞳孔猛地一缩,刚下意识抬手挡住自己的眼,整个人再次往前一沉,来不及发出一声惊呼,她朝着那越来越盛的光芒发源地,直直栽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