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的力量……”清冽的水从指缝间滑落,沿着足踝,缓缓将整个足背覆盖。白皙,纤巧,精美得如同这脚的主人,那张象牙雕琢出来的脸。眼梢轻轻一挑,目光流转间,她对着跪在一旁那高大健硕,却又充满着谨慎与不安的希伯莱人,报之以微微一笑:“曼迩拉提心疼了,西耶鲁?”
沉默,那年轻的希伯来人轻轻垂下眼帘,因着眼前这女子从硕大的浴盆中旁若无人地站起身,晶莹的水珠脱离那剔透玲珑的身躯,悄然溅洒了一地。
随性而美丽,从十岁到三十岁,从第一次见到她起直至现在。
赫梯国公主赛拉薇,这位被自幼丧母的君王宠爱到无以复加的长公主,即便是在沙漠中跋涉,都能这样如此奢侈地挥霍着水源,正如安纳托利亚黑色护城河上那雄伟的堡垒中,被同样方式挥霍着的珠宝和金子。
“让波瓦转告他,他在乎的那个力量还活着,”走下台阶,接过使女手中的长袍披在身上,赛拉薇漫不经心撸了撸自己暗褐色波浪般的长发:“投下大量的黄金和人力,超过七天的不饮不食都不能带走那个女人的生命……他赢了。”
“……是。”
“再告诉他,即便是这样,我还是坚持我的想法。”
“是。”
“另外,”来到梳妆镜前坐下,拿起梳子一下一下梳理着自己凌乱的发:“不久就要进入凯姆·特的边界了,你不必再继续跟着我,和波瓦一起回去吧。”
“可是……”
“路上很安全,而且,”似乎知道他想说什么,透过镜子静静望着身后那脸色有些不善的男子,赛拉薇用眼神制止了他未出口的话音:“你在凯姆·特已经引起了一定的关注,不是吗。”
西耶鲁再次沉默。
“我曾经告诫过你,即便再如何的讨厌着那个背弃了你的国家,也不要表现在自己的行为上。可惜……”放下梳子站起身慢慢踱到他身旁,俯身,轻轻抚摸住他刚毅而微微有些僵持的脸庞,她轻声道:“我总是忘了,你是个如此忠实于表达自己真实感情的人,西耶鲁……”
微温的气息羽绒般轻拂在西耶鲁的鼻尖,很近的距离,一截睫毛的距离。
空气很静,静到他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在自己极力克制的呼吸声中,一下一下由缓到急。
赛拉薇的气息,如同牛奶缠上蜜后最细腻的芬芳,二十个年头日日夜夜侵蚀在自己的鼻腔,自己的脑海,自己的梦境,自己的骨髓的芬芳……
“赛拉薇……”逐渐变得滚烫的唇小心翼翼移向那玫瑰般妩媚的嘴时,他听见自己口中发出的声音。干涩而低哑,有些颤抖,有些怯懦。
而即将贴近的一瞬,迎接他的,却是那玫瑰花瓣中溢出的一声叹息:“该走了,西耶鲁大人……”那张美丽的脸擦着他的颊,轻轻滑过。手松,赛拉薇倒退着缓缓直起上身:“太晚了。”
芬芳的气息转瞬远离。似乎想留住那飘逝在空气中最后一丝余韵,西耶鲁深深吸了口气,随后不动声色站起身,行了个礼,头也不回门外大步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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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满了?”
“没错。”不耐地应了一声,那叉腿挡在船头的粗壮船员越过展琳的头,朝她身后扬了扬手:“萨鲁得!快!船要开了!”
“不能再多一个人吗?”不死心,展琳就势朝甲板处挤了挤,陪着笑:“就一个,大叔。”
“一个也不行!要赶船就趁早!快让开!”
说话间,背后一顶。闪身让开,一个腰围足有四尺的肥硕男子拖着辆装满死鸵鸟的板车从她身旁经过,步子有些沉地朝甲板上走去。
撸了下手臂准备抽掉踏板,眼见这衣着古怪的异国女子还巴巴地带着条狗杵在上头,那船员眉头一拧:“还不走?看什么看!”
“大叔,我出三倍船费,你看……”
手在腰上一叉,那大汉冷冷一笑,撇过身,朝后头努了努嘴:“看看这样子,你带条狗能挤得进去,我不收你钱。”
展琳朝他身后看了一眼,随之,咽了咽唾沫。
总得来说,这艘单桅船并不算小,体积和21世纪一艘小货轮差不多。但因为私有化,所以由底比斯到孟菲斯航线的渡船,差不多半个月天才有一班,时间上没个准。以至每次积满了候船的人,这是展琳来到码头后在知道的。
所以,拥挤程度可想而知。
至于现在这船究竟有多挤,基本上,同解放前那些逃避日本军炮火的火车有得一拼。火车是连车顶上都坐满了人,这船是除了桅杆,能站的地方都已经站满了。包括商贩的货架、板车,甚至还有骆驼、马和牛羊……
愣神间,人已经被那船员推推搡搡下了踏板。边把板抽起,边朝河里吐了口痰:“下次赶船趁早,三倍?有钱不会买艘船去。”
“够损的……”看着船松开缆绳随着尼罗河的浪潮往北渐渐驶去,展琳忍不住轻轻嘀咕了一句。裤脚忽然紧了紧,低头,便见奥拉西斯正叼着自己裤管往后扯。
“不找船了?”
“只有两艘渡船来往于底比斯与孟菲斯之间,一艘在这里时,另一艘则在孟菲斯.”松口,他往船消失的尽头看了一眼:“一般一月一个轮回。只有尼罗河涨潮的时候渡船来往才会频繁一些,但也要半月一轮。它走了,我们也就搭不到船了。”
尼罗河涨潮时节船速会很快,所以很多人会挤这个机会搭船去孟菲斯,而平时多数人还是以陆路为首选,因此两个城间的渡船只有这么两艘。返航的渡船速度会慢很多,因为从下游回上游,不论风向和水向都对行船不利,这也是循环周期会拖长的原因之一。
见展琳还在朝远处的船影张望,奥拉西斯再次扯了扯她的裤腿:“走吧,我们准备骆驼去。”
“真的找不到一艘船?没准还有人要去孟菲斯,或许我们可以搭个顺风船……”一路走着,展琳不死心地在港口附近继续观望。毕竟水路要比陆路快得多,也省去沙漠中赶路会遇到的突发性危险。
“别傻,这里多的是渔船,”低哼一声,奥拉西斯不屑地甩了甩头:“而且即使有人肯载你,琳,你也该知道,这种地方有多乱。”
怔了怔,想起当初来到凯姆?特时的经历,展琳低头微微一笑:“知道。”忽而想起什么,她俯下身子:“不如包艘船吧。”
一声叹息:“你出来带了多少钱?”
“所有的都在这里。”把钱袋伸到他鼻子下张开。
“买头骆驼估计都不够。”
“……算了,弄骆驼去……”有些沮丧地直起身,正要随奥拉西斯一起离开码头,冷不防眼角扫过处,倏地瞥见一道熟悉的身影。
展琳的眉峰轻轻一挑。随即,一声不吭朝着那身影晃动的大船处慢慢走去。
那是艘相对而言比较华丽的船,至少在21世纪的话,是属于游艇级别的。没有刚才那艘渡船那么大,但渡船的配置一样不缺,包括巨大的独帆和两个了望室,就连船体下伸出的长桨数量都几乎同渡船一样的多。镀金的船头雕塑和船身精美的浮绘显示了它制造的昂贵,和其拥有者的身价不菲,停泊在港口那些色泽晦暗颜料斑驳的渔船旁,鹤立鸡群般出类拔萃。
而吸引展琳目光的,却是那艘船甲板上指手画脚指挥着船工搬运货物的,那个瘦小,略带佝偻的身影。
肤色漆黑,鼻翼宽阔,典型的非洲人长相,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小老头形象。只一双眼,小小的,却闪烁着同他的年龄和体魄所不符的锐利和精明。
不是那当初被自己所救、转眼间却琢磨着把自己卖给人贩子的老混蛋哈鲁发,还能是谁。
唇角轻轻一牵,展琳已通过踏板,跨上了这艘船光洁的甲板。无声无息,不动声色。没有一个人注意到她同一头狼的到来,所有的人都在忙着把搬上船的货物移入舱底,而哈鲁发则像只敏感的老狐狸般东张西望注意着每一个船工,似乎惟恐他一个不注意,便会有人偷了他的货跑路一般。
“你!动作快点!饭没吃饱是不是?!”
“杰布力!杰布力!哦我的神!你看看你在干些什么!笨手笨脚!”
“你!喂!说你呢!箱子要倒了……”正气嚣颐指地说得唾沫横飞,哈鲁发忽然觉得自己的后背,似乎撞到了什么东西。
自己站着没动,必然是谁在走动时撞到了自己身上,谁,这么大胆,撞到他连声气都不吭?一脸愠怒地回过头,哈鲁发气冲冲吼了一声:“谁?!”
后面紧跟的咒骂还来不及从嘴里滚出,那粗嘎的声音,突然间硬生生卡回自己的咽喉,因着视线凝聚后所看清的,那紧贴于自己身后,熟悉而诡异的笑容。
“好久不见,哈鲁发老爹。”抬手对着这惊呆了的老头摆了摆,另一只手顺势将他佝偻的身子一把扯住,展琳放开目光,在整艘船上漫不经心浏览一圈:“不错啊,你的船。”
“不……这不是我的船……小……小姐……”脸色瞬间由黑亮褪至灰白,来不及惊诧这昔日语言几乎一窍不通的女子如今一口熟练的凯姆·特语,哈鲁发僵着身子,忙不迭陪笑回答。
“哦,是你那个同伙的?”
“不是不是……”
“哦,这么说是偷来的。”
“不不不……”越是紧张,越是说不好话,实在是这女人曾经给他带来过太大的心理压力。好容易稳住心跳,他结结巴巴道:“是……是哈鲁发的主……主人……”
“你也会有主人?”微微一笑,却骇得老头一阵抽搐:“看你刚才的样子,不像啊。”
“你……你也知道……现在的年轻人……不看得严些……”
脖子一紧,展琳的手指轻轻打断了他的语无伦次:“你们的船去哪儿。”
“大……大绿海……”
“大绿海……”低头朝身旁的奥拉西斯看了一眼,奥拉西斯朝她点点头。
“好吧哈鲁发,帮我个忙。”
“小姐……小姐请说……”
“正巧我们也要往大绿海那个方向,不如……让我们搭个便船?”
如果刚才哈鲁发的脸像刷了层石灰,那么在听到这句话之后,他的脸,就像石灰上再抹了层糖浆:“小姐……大,大姐……不是哈鲁发不肯,实在是哈鲁发的主人……他……他……”
“有客人,哈鲁发?”正当老头的脖子在展琳的手指下逐渐朝猪肝色演变,身后不期然一道清朗干净的嗓音,令展琳以及奥拉西斯的神色,为之微微一变!
蓦然回头,只见距离他们不到十米,一抹黑色修长的身影斜倚着桅杆静静注视着他们。黄色的肤,黑色的发,清秀的眸清澈中隐着深邃,那目光淡淡的,似笑非笑。
是在皇宫里遇到的亚洲人……
空气,因着这瞬间的僵窒而寂静下来。凝固般的感觉,除了周围船员来来往往若无其事搬运着货物的响动,以及哈鲁发那粗短僵硬的嗓子,在展琳手指有些忘形的压力下,挤出的嘶嘶声音:“森……森大人……森……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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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色细沙在水晶打磨的砂漏中线状滑落,就好象一天的时间,不知不觉中那么悄然过去了,无声无息,安安静静。只除了长桌上首那个一脸沉思的老者,翻看卷宗时偶而爆发出的一两声干咳。
右手那个位置便是法老王的专座,不过,已经空置了数天。
“路玛,”
听这年迈的宰相叫到自己,路玛拉回游离于窗外的视线,直了直身子:“是,阿赫拉谢普大人。”
眉头微微一蹙。对着周围站立伺候的使女们点了点头,那些安静的女子们立即恭了恭身,悄无声息地倒退着朝议会厅大门外走去,顺手,将那道白色镂花门轻轻合上。
老宰相再次轻咳了一声。清了清嗓子,他合上卷宗,朝路玛看了一眼:“我知道王近来很疲倦,但路玛大人不会不知道,有些事情未经王的首肯,我们这些做臣子的,是无法做主的。”
“路玛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