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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第二十章(2 / 2)


“……是具尸体。”

一具尚未腐化,但身体已经在阳光的暴晒下发黑僵硬了的尸体。半埋在黄沙中,只留一张扭曲的脸孔和半边身躯袒露在空气中,空洞的眼眶对着天,似乎在无声恐惧和控诉着什么。

“是不是遇到了强盗的洗劫。”策马在展琳身后停下,端坐于马鞍,奥拉西斯在夜色中闪烁着荧绿色光泽的眼,不动声色打量着地上的尸体。

“好象……没有什么外伤,和挣扎的迹象。”弯下腰想动手去检查尸体,却立刻被奥拉西斯抬鞭阻止了:

“右边帐篷附近有两具,前面的沙里还露出一具,那个地方,”朝更远处一堆废墟深处指了指:“至少有三具。”狼的眼无所谓黑夜与白昼,因此他可以毫不费力地看清楚展琳所无法看清的一切:“小心些,琳,我怕会有什么古怪。”

“嗯。”应了一声,继续朝前走。

也怪,刚才一直随风若隐若现的声音,到了这个地方,却反而听不见了……

“有人吗?”开口叫了一声,在这偌大的空间中,随即被天地侵吞得烟消云散:“有没有人?”

“有人吗?我进来了?”随手掀开一顶帐篷,立刻被里头猛撞出来的恶臭逼得退了出来。尿屎臭伴着尸臭,里面一具尸体仰天靠坐在破旧的毡子上,手卡着自己的咽喉,嘴大张,仿佛在用力吸着空气中最后一口氧气。

见鬼,这地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脸色泛白,展琳将帐篷合拢,踩着地面的狼籍,一脚高一脚低继续前行:“有人吗?有没有人??”

“琳!”身后突然响起奥拉西斯的声音,没来得及回头,足踝上突然被种冰冷粗糙的东西,蓦地扣紧。

急收腿,身躯随即条件反射般朝后一纵。落地瞬间,她刚才站立地方,一顶半顷塌帐篷边露出的一张苍白憔悴得仿佛骷髅般的脸,直直映入她的眼帘。

“水……水……”如果不是因为他蠕动的嘴和身躯昭示着他一丝微弱的生命力,展琳几乎以为他是一具僵硬的尸体,以至刚才从他身边错身而过的时候,丝毫没有留意到他的存在。

他似乎正被一场极严重的病折磨的,四肢严重佝偻变形,嘴唇溃烂,可以从烂开的缝隙中直接窥见里面肿胀的牙龈。同样溃烂着的还有脸和身体上随出可见的红色水疱,最大的有黄豆大小,最小的也有绿豆那么大的个儿,有的集中,有的分散,触目惊心地分布在这男人快被病魔榨干了的身躯上。

“水……”

“你怎么了……”话音未落,僵立在原地的展琳突然腰部一紧,转瞬间,被奥拉西斯扯到了马背上。

“奥拉西斯!他……”

“屏住呼吸。”冷冷丢下这句话,他迅速解下马鞍上的水囊,朝地上那人面前一丢,勒转马头一声不吭逆着风朝远处飞驰而去。

“奥拉西斯!你干什么!没看到他快死了?!”

“如果再多待一会儿,快死的可能就是我们。”

“你说什么??”怔,还想继续追问,留意到奥拉西斯突变得阴沉的脸色,她适时住了口。

马不停蹄飞奔将近一公里的路程。

直到东方隐隐泛出鱼肚白,而四周空旷得触目所及连一个沙丘都没有,奥拉西斯这才放缓了马的步子,任它一路缓缓向南继续前行。

“快百年了,它怎么会卷土重来……”

“什么东西卷土重来?”见他似乎有愿意交谈的迹象,展琳立刻趁势追问。

“你刚才看到的那个人,他身上的病。”

“那是什么病?”外表看上去,似乎是发于全身的某种疱疹,但好象还伴有发烧的迹象,可能是疱疹发脓后身体出现了炎症。即便这样,应该是种比较严重的皮肤病吧,不是很明白奥拉西斯为什么会对此那么紧张。

“事实过去了那么多年,我们依然无法准确给这种病一个合适的名称,正如我们至今没有找到医治它的有效方法。”声音有些沉闷,正如从侧面看上去的,他被晨光拉长的身影:“在那些记录着这种病肆虐于我凯姆·特的文献中,我们把它称之为瘟疫。”

“瘟疫……”沉默。忽然而来大脑中一波冷麻的感觉,令展琳的思维一时间处于某种暂时的真空状态。

瘟疫,这个词于她并不陌生。在她的印象中,最为深刻的应该就是欧洲中世纪时那场至今为人所动容的,由鼠疫扩散出来的黑死病。当时传播范围之广,速度之快,造成的灾难之严重,许许多多的电影和书籍中都有大量详尽的描写。

只是直面瘟疫,对于她来说,这是前所未有的第一次。

“……会传染吗。”明知道是废话,还是忍不住去问。

“传染速度极快,尤其对于小孩。”

“但是奥拉西斯,会不会看错了,或许……我是说你有没有注意到,他身上发了许多东西,会不会是种比较严重的皮肤病?”

“最初咳嗽,伴低热,当全身出先红色癍痕的时候预示该病已处于第二阶段,咳嗽止,患者开始持续高烧,至第三阶段,全身红癍陆续出浓,溃烂,直至……”感觉环着自己腰的手微微颤了颤,奥拉西斯停下这段不带任何温度的讲演,回头,轻轻扫了她一眼:“闲暇时,我或多或少接触了些这一类文献。大致就是如此,当然,我也希望是自己看错。”

和黑死病症状不同的瘟疫,21世纪任何资料都不见有类似记载的瘟疫……这到底是种什么病:“你刚才说,它百年前爆发过,后来是怎么终止的?”

“半个国家的代价。”

“半个国家……”

“半个国家的人,那些被感染的,怀疑被感染的……全部集中在一个地方……”话音突然停顿。冗长的发遮掩了他侧过头刹那眼底的神情,手指细微的触感,传递来他身体瞬间的紧绷:“那一场我们无法忘却的难,无法磨灭的罪。”

扬手猛抽一鞭,马吃痛,陡然间加速朝前方狂奔而去:“我们必须加快速度,琳。它回来了,离孟菲斯太近。”

镀金的墙面浮雕,纯金的镂花靠背椅,一溜直长桌上整齐摆放着黄金的杯子和盛放在黄金托盘里的水果点心……金碧辉煌,穷奢极侈。只是坐在这奢华殿堂中央,阿努所剩下的唯一感觉,是胆战心惊。

从窗外一团漆黑到东方蒙蒙泛白,从最初的强烈倦意到现在双腿发麻,它不知道自己在这里坐了有多久,也不知道这样坐着,还得坐上多久。单看满桌人脸色时冷时热,语气时而沉缓时而激烈的架势,似乎一时半会儿还停不下来。只是路玛的脸色同边上老宰相一样的凝重,重得它连找借口开溜的念头都兴不起来。

事实上它已经紧张得有些无所是从,因为那些人滔滔不绝的时候,目光都在时不时地瞥向它。进来前路玛嘱咐它尽量少开口,稳稳坐在这张椅子上安静听着就好。它照做了,可是,这些人的话,他们的眼神,他们的表情,似乎逐渐让它无法再继续保持沉默了。脑袋里反复有个声音在说:阿努,你至少得表示些什么,看看他们的眼睛,听听他们说的话,继续不吭声,可能吗?

可是……说什么呢,没有路玛一字一句事先安排好,那天在赫梯公主面前超水平的表现,其实只是极其幸运的昙花一现。

“放进来?太可笑了阿尔特内斯大人,您是否还记得当年那场瘟疫过后留给我凯姆·特的都是些什么。”

“当年所发生的,你我都未曾亲身经历过,况且,谁都没有办法证实这消息的确凿性。”

“但北边过来的那些人中确实有类似的症状存在,不是吗?而过去那些日子以来瞒着我们耳目陆续迁徙到底比斯来的贵族们,迁来的原因又是什么?论气候,论通商,北边都比这里要好得多。”

“但谁都没法证实那种病确实是瘟疫。”

“谁也不能证明它不是。”

“但至少普通的病例得有人去给他们看看,他们在外头,一无所有!”

“您认为城门开会有怎样的后果?”

“那您认为不开会有什么样的后果?”脸色微微涨红,在说完这句话后,那名为阿尔特内斯的大臣目光转向眼睛已经有些发直的阿努,恭敬一揖:“请王去城楼一观,如果再继续封闭城门,城内和城外的民众恐怕会……”

“现在才想到请示王,不觉得太晚了,”出声的人是路玛,一脸漠然,冷冷看着他:“更早些的时候,你们做什么去了。”

“我以为……”

“什么都靠你以为,大人至王权于何地。”

“阿尔特内斯只是不希望随便什么区区小事都要惊动王!”

“那请问大人,这区区小事可曾被您处理妥当了。”

“……”语塞。

“再请问大人,当事情还未演变到不可收拾局面的时候您没有及时告之王,亦没有及时解决,而现在演变成这个地步,才带着这一堆麻烦跑来惊动王,您认为这就是您对王的尊重了?”

“路玛,王还未曾说些什么,你有什么资格来质疑都统大人!”

眼神轻轻一闪,路玛垂下头,朝阿努扫了一眼:“路玛越矩了,各位大人继续。”

阿努随即轻轻咳嗽了一声。

气氛逐渐升温的大厅内顿时静了下来,目光的焦点从路玛身上移开,所有的视线不约而同集中到了他们这位沉默至今的‘法老王’的身上。

半晌……

‘法老王’端起杯子喝了口茶,对着他们微一点头:“继续。”

失望。

却并不敢表示在脸上。

大厅陷入一种有些凝固的僵窒状态,每个人都沉默着,为了各自心中所想,也为了这平时听完了禀报便立刻将事情清晰而条理地归纳出来,一一剖析,再一一责令众人如何应对及说出其想法和见解的年轻王者,今天异常的少语与漠然。

难道孟菲斯城内突发的大规模不知名病症,和那些从孟菲斯躲避到这里,遭到阻拦后逐渐开始在城外闹事的民众,连他都感到无措了?

突如其来强烈的不安。当首脑停止了运转,四肢所能做的,唯有混乱。

不知过了多久……

“王……您认为……城门究竟该开还是不开……”

阿努的头皮一阵发麻。好容易等到有人打破僵局,没想到一开口,问的就是自己。怎么回答,路玛再三警告过,一旦有人要自己做出选择和处理,无论用什么方式,都得保持沉默。他说他自会处理,但问题是,眼前的状况,恐怕连他都没有办法帮到自己。

思忖间,目光朝路玛扫了一眼。

他垂首坐着,视线对着桌面,不知道为什么,看上去有些呆滞。

看来,连个暗示都没法从他那里得到了。用力喝了口水,它嘴巴张了张,硬着头皮把目光转向那名提问者。

却在开口前的一瞬,一条声音冷冷插了进来,及时解脱了它举步为艰的状态:“王,臣有一句话想说。”

“说。”

“不论这次在孟菲斯爆发的疾病究竟是哪种病,照现在这么多人大举迁徙过来,想必那里已经到了非常严重的地步,虽然把他们全部拒绝在城外的表现确实不尽人情,但臣以为,与其冒着同孟菲斯一样境遇的风险,不如再观察一阵,等彻底弄清楚了病症,以及城外那些人中有多少是健康的,多少是已经病倒的,再做决定也不迟。”

听上去似乎有点道理,正琢磨着想要点头,冷不防前边又一道声音突兀插了进来:“那些人只是想见一眼俄赛利斯大人。”

这句话一出,周围再次静了下来。

“他们想见俄赛利斯?”联想到琳和奥拉西斯正在寻找他的途中,阿努的目光闪了闪:“为什么。”

“继承了天狼之眼的大神官拥有为自己国家祈福祛灾的能力,只要开坛,祭祀神石天狼之眼。”

“阿布拉辛托,你难道忘了,神石不是想请就能请出来的,违背它的意愿将它请出,只会给我凯姆·特带来更大的灾难。”开口的是老宰相阿赫拉谢普,坐在阿努身旁沉默了许久,直到现在,他才掂量着,缓缓开口。

“阿布拉辛托明白,但如果孟菲斯的疫情真的严重到无法收拾的地步,阿布拉辛托认为,该冒险的,还是得冒险一试,如果,神官大人和王同意的话。”

“但俄赛利斯大人并不在底比斯。”

“孟菲斯的地方都统拒绝他们拜见俄赛利斯大人的请求,也是造成他们蜂拥至底比斯的原因之一。”

“为什么要拒绝……”一旁路玛忽然轻声开口,目光依旧对着桌面,不知道究竟是对着众人,还是一个人自言自语。

没有理会他的话,阿布拉辛托目光转向阿努:“王,所以他们汇集在底比斯城外,就是为了能求见王一面。”

“见王?”

“是,见王。因为全凯姆·特,能够开祭天狼之眼的,除了它选定的大神官,还有一个人,那便是本国现任的王。”

语出,全场一片寂静。

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到阿努身上,期待的,不安的,焦躁的,烦恼的,犹疑的,等待的……那一刻,它突然无措到想吐。

城门,开还是不开……

民众,见还是不见……

祭祀,办还是不办……

王……王……怎么办……怎么办……王……王……无数的目光,无数的询问,在这一瞬铺天盖地化作这几个字眼,朝着阿努失魂落魄的大脑中蜂拥而来。

胃疼得厉害,和此时的大脑一样,混乱,刺痛……

受不了,它真的受不了了,不堪负荷的负担,它不是奥拉西斯,不是王,不是凯姆·特的主宰啊!

逃……想逃……想找个地方躲起来……不管了……去它的凯姆·特,去它的疾病,去它的选择,去它的责任……这一切和它无关,它只是一头狼,一头狼,一头狼!!!

蓦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撞得身前的桌子一阵颤抖。随后在众人由茫然到惊讶的目光下,阿努一声低吼,扭身撞开椅子,朝着大厅深处的某个角落没头没脑地奔了过去。

“王?”

“王?!”

“王您怎么了??!”

“王!”

各种各样的声音在耳边模糊成一片。不置理睬,跌倒,爬起来,爬到离自己最近的角落,阿努捧着自己的头,浑身颤抖着,在这点黑暗中缩作一团。

“王……”

“王!!”

“王怎么了,王!”

“快来人!快来人!王晕倒了!!”

晕倒了?它不知道,没有任何感觉,只有头痛欲裂。然后,在那些越渐模糊的声音中,忽然一道沙哑而奇特的嗓音,若隐若现搀杂其间,在它耳旁低低响起:“……阿努……阿努比斯……我的神……阿努比斯……契约……契约……”

幻觉?

“……阿努比斯……我的神……契约……”

“契……约……”紧闭着眼,它轻轻重复了一遍。

忽然,它的眼睛睁开了,在感觉到有人将它肩膀紧紧抓住的瞬间。

抓着它肩膀的路玛一怔。

他看到这只紧张到昏迷的狼眼睛睁开的霎那,似乎有一丝奇特的绿光由眼底悄然划过,在接触到自己焦急凝视着它目光的一刹。随后目光缓缓朝四周扫了一圈,低头,若有所思绽出抹淡淡的笑:“路玛,请出天狼守护,我们开坛祭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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