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将同法老王也就是阿努会面的地方,很意外的,并不是任何一个过去被奥拉西斯用来会见臣子或者提审犯人的地方,而是展琳一直以来在底比斯王宫的住处——那座凌驾在人工河上的白色小宫殿。
宫殿里有点凌乱。
临走前被自己踢在床脚下的拖鞋仍旧懒懒躺在那里,边上一只陶罐,里头还能看到几块发了霉的干饼;床上聚着些颇深的褶皱,似乎自己不在的时候谁进来睡过,因为她记得临走时,床是理干净了的;一旁桌子上积累的灰尘已经可以用来写字,却不见昆莎忙碌打扫的身影,她是那么爱干净的一个人……甚至连外头侍卫的踪迹都找不到一个,那些押送她来到这里的士兵见她进门后就匆匆离开了,仿佛确定她根本不会擅自离开……
踱着步,四下环顾。
冷不防桌上的铜镜内一道身影在自己身后倏地闪过。惊。
急回身,大脑还未来得及判断出该采取怎样的应变,整个人已被一双手用力抱住,笔直撞进对方迎面贴来的怀抱。随即脖子上凉凉地一湿,眼看那不安分的舌头就要沿着下颚爬上自己脸颊,展琳一个后仰,条件反射般一巴掌拍在对方的脑门上:“阿努!!”
“呜……”一声哀叫,阿努抱着自己脑袋缩到一边。奥拉西斯的脸庞挂着阿努特有的可怜样,展琳目光闪了闪,紧绷着脸一时不知道究竟该怒还是该发笑。
“我警告过你不要用别人的身体来碰我。”
“阿努只是想琳了……”委委屈屈应了一声,转瞬咧开了嘴纵身一跃又回到她身边,欢天喜地用脑袋在她肩膀上蹭了蹭。
“想我想到要派人‘接’我回来?”甩手把它拍开,展琳走到一旁坐下,解开身上的斗篷,随手丢到一边。
阿努似乎没有听见她这句不冷不热的话,蹲到她身旁轻轻皱了皱鼻子,半晌,抬头望向她的眼睛:“琳,几天没洗澡了?”
“啪!”脑门上又挨了一下。虽然展琳在不假思索一巴掌拍下去后立刻就后悔了,在接触到那双属于奥拉西斯的眼睛的时候。
透过一个人的脸看着另一个人的灵魂,似乎也只有经历过类似尴尬的人,才能体会到个中难以言表的混乱滋味。
脸色微微涨红,她别过头。
“阿努要被你打死了!”
“……谁让你乱说话。”
“阿努说错什么啦?!”
“闭嘴吧。”
“把阿努打死好了!!”
“闭嘴!”
“呵呵……我喜欢……”话音忽然一变,抬头,阿努朝展琳微微一笑。
展琳的心跳不自禁打了个突。
低头满腹狐疑地朝它看了看,不期然撞上它的眸,依旧剔透而单纯,闪烁着孩童般干净的快乐。
错觉?
还在疑惑,阿努的头已熟门熟路朝她膝盖上蹭了过去:“那个野蛮人呢。”
“谁?”一时没明白过来,半晌,从这头狼一脸不屑的表情中展琳才总算会意,原来它问的是奥拉西斯:“他没跟我一起进城。”
“哦,”低头用舌尖舔舔手背,一闪而逝间,展琳似乎从它嘴角辨出一丝奇特的笑容:“这么说他还在城外。俄赛利斯见到了没?”
“……先不要说他,路玛在哪儿。”
“琳除了那个野蛮人和路玛,就一点都不想阿努吗……”漂亮的眸子因委屈而可怜,因可怜而让展琳越发坐立不安。这分明就是奥拉西斯近在眼前,却带着打死他都做不出来的表情……再次别过头,她心里一声叹息。
“阿努,说正经的,最近底比斯出了点状况,你和路玛是不是都没有发觉。”
“状况?”头枕着展琳的膝盖,阿努漫不经心摇晃着自己的身子,也不知道对她的话究竟听没听进去:“什么状况。”
“有很多人从孟菲斯跑来这里,你知不知道。”
“孟菲斯……知道啊……”声音有些轻,展琳不禁怀疑它是不是要睡着了。
抬手摇摇它的肩膀:“阿努,起来。”
“不要。”
“那你告诉我,路玛对这件事怎么看。”
“他说孟菲斯传播着一种怪病,所以那里的人都跑到这里来了。”挑起一缕发拈在手中,轻轻把玩着,却不料肩膀被展琳猛推一把,毫无防备间一头栽倒在地上。
“那为什么还要大开着城门把所有人都放进城?!”
“……为什么不开?”从地上慢慢爬起,阿努撸撸鼻子,抬头呆呆望着展琳:“他们病了,城里有医生……”
“这是路玛说的?!”
“阿努是这么认为的……”
“路玛到底说了些什么!”
声音骤然拔高,阿努似乎被吓着了,瞳孔蓦地一缩,整个身体朝后挪了挪:“……阿努……阿努忘了……”
展琳倏地起身,绕过它缩作一团的身体,铁青着脸一言不发朝门口处走去。
“你去哪里……”
“找路玛。”
“找他做什么?”
脚步猛地顿住,回过头,她朝阿努冷冷瞥了一眼:“有没有人向你禀报过最近有孟菲斯人陆续病死的消息。”
眼睛朝天看了看,半晌,点点头:“有啊……”
“路玛有没有告诉过你该怎么做。”
“……”挠挠头:“阿努不记得了……”
“所以我必须去找他!”手朝门框上用力一拍,展琳扭头朝外走去。
却在脚步刚踏出房门边缘的一刹,整个身体仿佛突然间撞到了一块无形的凝胶,柔软却又粘腻,将她整个动作生生滞住。
甚至连头都无法转动。
伴着周遭气流显而易见的滞缓,室内气温在不知不觉间迅速下降,然后她听见身后阿努的脚步声,一下下,不紧不慢朝自己的方向逐渐靠近。
口中呼出的气体开始在唇边聚集出乳白色的薄雾,连带她因急躁而沸腾起来的血液,亦在这瞬间……似乎凝结成了冰块。
“找他干什么呢,琳。”肩膀感觉到它手指划过的温度,比羽绒还柔软,比冰块还寒冷……它的声音变得有点陌生,
展琳的身体突然间又恢复了自由。
跨到一半的脚陡地迈了出去,毫无防备间,令她身体一个踉跄。极突兀不自然的感觉,仿佛刚才一霎那的凝固,只是自己真实得逼人的幻觉。
及时稳住身形,她猛一转身,径自望向身后的阿努。
它的眼睛依旧单纯而剔透,带着丝浅笑,倚着门框静静看着自己。
那笑容却是陌生的,熟悉的瞳孔,映射出一道完全陌生的灵魂。
“阿努……”迟疑,她不敢肯定这究竟是不是自己某种错觉。
“你以为路玛能够帮得了你什么,他连自己都帮不了。”
“你什么意思。”
嘴角轻扬,目光吞噬着展琳有些咄咄的视线,它的手指在门框上轻轻剥啄:“没错,我知道孟菲斯爆发了百年前曾发生过的那场罕见瘟疫。”
轻佻的话音……瞬间展琳觉得自己的肌肉有些僵硬。
“没错我知道城门大开,放那些孟菲斯人进城会产生什么样的后果。”
她想将自己的视线从阿努眼底移开,指关节蠢蠢欲动的感觉,她不知道那叫做什么。
“但我要的就是这个结果,琳,我生为这个结果而来。”
“我不明白……”喉咙有些干涩,她觉得自己很想咳嗽。
“而你是我的一个意外,我命运轨迹中本不该碰触到的意外。”它的声音同样有些干涩,同它隐去了眼中单纯稚气后的笑容,一样的干涩。
“为什么要这么做……你知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干些什么……”
“契约,”后退一步,在见到展琳眼底一闪而过的凌厉后,它忽然笑得有点开心:“在我身边看着好吗,这座城,这个国家,是怎样被瘟疫一点一点啃噬干净的。那很精彩……”
“啪!”话音未落,一拳已用力挥向它的脸庞。
却在转瞬被他头一偏,抬手轻而易举将她的腕扣入掌心:“琳,我很喜欢你,但那并不代表我就可以容忍你一再的无礼。”突然发力,展琳几乎是毫无反抗能力地被他拽到自己胸前。低下头,它让自己的脸贴得她很近:“看看我是谁,”笑,气息在她苍白的五官间缠绕:“我是神。”
它的眼眸是绿色的,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取代了奥拉西斯原本漆黑色的瞳孔,像两颗暗夜中闪着幽光的孔雀石,妖娆燃烧着,映亮眼底那道陌生冰冷的魂魄。
展琳的眉峰忽然轻轻一挑。
茫然的雾在眼底急速退去,她的手突然反转,肩膀就势朝下一沉,腕部扭转间,指尖如利刃般直刺向阿努的手腕处的脉门!
阿努一声闷哼。
手松,她鱼般滑离了它的掌控。
打蛇打七寸,擒拿罩脉门,这种地方一用力它就麻了,什么神,寄居于人的躯壳,再伟大的神,他也不过是个人。
“等会儿回来找你,神。”冷冷看了它一眼,展琳转身便往外跑。
人入长廊,整个身体却突然间直飞了起来,毫无预兆。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牵扯着,她脸孔朝下,反背着朝高高在上的天顶猛地撞去!
连惊诧的时间都没有。
幸而天顶是平整的,幸而上升的速度在她身体即将碰撞到天顶的瞬间,骤然间缓了下来。但那一下撞击仍是极狠,从胸腔震荡出来的闷疼,几乎夺去她的呼吸。
再忍不住,喉咙里爆发出一阵干咳。
“为什么要这样看着我……”慢慢走进长廊,抬起头,阿努望向在天顶用力挣扎的身躯。
它眼底绿色的光芒燃得更盛,无声无息,像两团攒动的暗火:“你从没这样看过我……为什么……”声音很轻,仿佛是在自言自语,却在接触到她再次投来的那种陌生而抗拒的视线后,猛地爆发出一声低吼:“说啊!”
展琳的目光冷冷移开。
它的眼神骤然一凌。一道薄雾般光网突然间从他周身激射开来:“为什么?!”
展琳只觉得眼前一片惨绿。
下意识想扭头闪避,却在同时,身体像是被一片钢扳蓦地压住,推挤间,被迫与天顶坚硬的隔板继续贴近。
五脏六腑快要被碾碎的感觉,肋骨迫出尖锐的痛,在一阵无法忍耐的咳嗽中,她张口喷出一蓬鲜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