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大的抱节树缄默无言。
院中又积满了落叶。
这里并不允许其他人拜访也从来没有仆人侍奉。
高政无妻无子致仕后也绝友绝邻。
在这十七年里只有革蜚来此。
因而这满院的落叶在往常的日子里都是革蜚过来时顺便打扫。
一把竹枝编成的大扫帚就靠在墙边有枯败的颜色。
但革蜚只是走过了。
他踩着落叶往里走在沙沙的声音里走过这空旷无人的前院。
叶子在风中打着旋。
他隐约感受到一种不安。
从何而来呢?
“呼……”
他长长的呼出一口气继续往前走。
身上的气息很是平稳。
但他的眼睛一会儿是黑色一会儿是白色。
如此反复变幻了一阵最后恢复成平常的样子——略微有些往上吊且不是很有神气是与这张脸较为匹配的眼睛。
他跨过中门踏上一条细碎石径弯弯曲曲地走了一阵便来到后院。
后院同样是冷冷清清的墙角都结了蛛网。
他走了几步略看了看便已经找到后院的小门走过去轻轻将这扇木门拉开。
于是就看到了后山。
一扇木门打开了山崖。
如画的一切混同在时光里映入眼眸中——
一方光滑的白石棋枰一个坐在棋枰前拧眉沉思的老人。
他的眉头皱得这样紧仿佛被人用无形的线缝在了一起仿佛藏着无尽的忧愁。
他孤峭、冷峻如石雕一般。
在他和棋枰之后便是高崖和云雾。
他临崖而弈但棋枰之上纵横十九道却并没有一颗棋子。
此情此景此人。
一种无言的孤独一种永恒的寂寞。
他在与谁对弈?又用什么落子?
革蜚往前走。
“坐。”高政忽然说。
虽然他额上的细纹已经有些明显但他那如雕刻般的面部轮廓仍能看得出来一些年轻时候的风姿。
当年必然是一个美男子。
当然也像天下所有美好的事物那样被时光消磨。
他虽然说了一句话说了一个字。
但这句话好像全然与他无关。
他的眼睛仍然看着棋枰脸上满是忧思。也不知是在为什么而忧虑。
革蜚想了想便在他的对面坐下了。
高政面对空白棋枰的长考持续了很有一段时间。
就在革蜚开始生出不耐烦的情绪时这位越国名相开口了。
“在过去的十七年革蜚只能站在旁边看不能坐上棋凳。”
“我希望他能够看懂又不希望他能够看懂。不知道你能不能理解这种矛盾呢?”
高政抬起头来看着棋枰对面的革蜚眼神非常平静:“混沌?烛九阴?”
革蜚脸色骤变!
他的眼睛一瞬间发生改变左眼漆黑如墨没有眼白右眼惨白如雪没有瞳仁。一股恐怖至极的气息在他的体内苏醒!蓬勃!张扬!
血液是澎湃的筋肉被力量充塞。
一时间天地似狱杀机起如狼烟。
但高政只是很平静地看着他。
天没有入夜也没有变得更亮堂。
一切好像都没有改变。
或者说他什么都改变不了。
无声的交锋持续了一段时间。
高崖边上的绿苔剥落了一块。
革蜚忽然一笑:“为什么不叫我革蜚呢?”
他恐怖的气息一瞬间全部收敛他的眼睛也恢复常态。
他端端正正地坐在高政对面显得非常温和。
“革蜚不会坐上这张棋凳不会坐在我的对面。”高政淡淡地说。
革蜚立即站了起来站在空白棋枰旁边作出一副思考的样子。然后问:“老师学生实在看不懂您在与谁对弈?”
空白的棋枰没有答案。
高政也没有给。
这位主导了陨仙之盟、又曾经问道暮鼓书院、被称誉为越国有史以来功业第一的国相大人如今似乎也只是个独坐后山的孤寡老人。
他甚至于说话都显得很迟缓只是慢慢地说道:“革蜚见不得蛛网落叶埃尘从五岁那年开始就会帮我打扫。我记得那个时候……他还没有扫帚高。”
他的眼神很遥远好像穿透了时光模仿着稚童跳脱的、自信的语气:“吾高不及帚矣欲扫天下!”
又收敛了眼神自己回答道:“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
而现在坐在他对面的这个革蜚认真地道:“等会我记得打扫。”
高哲好像叹了一声但又好像没有。
他毕竟只是坐在那里慢慢地说道:“你太紧张了。”
“易胜锋感觉到了危险但是他并不知道你是谁也并不足够了解革蜚……”
他抬起头来问道:“革蜚为什么不能让他感觉到危险呢?”
迎着老人的眼睛革蜚笑了:“您说得对。”
“你已经在越国生活了这么多天革氏嫡传的身份可以给你足够多的便利。而你竟然没有更了解我一些贸贸然就想控制我好让我替你掩饰身份……你太傲慢。”
高政慢条斯理地强调道:“在现世你没有傲慢的资格。”
革蜚低头表示受教:“您教训得是。”
两个人完全就像是正常的师生那样。
一个认真教导一个用心学习。
“傲慢是生存的障碍紧张是失败的开始。”高政说道:“你要先解决这两个根本的问题。”
革蜚道:“还请老师指点。”
“先从做事开始。”高政很随意地道:“现在下山去不许杀人不许动用超出应有范围的实力解决你今天闯下的篓子。你杀的人你要有交代他们的后事你要处理好跟南斗殿有可能的纠纷……你要掐掉。”
“明白了。”革蜚若有所思。
“今天就到这里。”高政说着又回过头去注视他那空无一物的棋枰。
革蜚慢慢抬起头来嘴角带笑:“您真是一位良师。”
“首先我是越国人。”高政毫无波澜地说道。
革蜚直起身来认认真真地行了一礼然后转身离开。
这一趟与他料想的太不一样但却别有收获。
大有收获!
走到那扇木门前时他忽然想到了什么回头问道:“对了您是怎么发现我的?”
“那是下一课的知识。”高政看着他的棋头也不抬。
革蜚又道:“我好像还没有回答您我到底是混沌还是烛九阴。”
“那不重要。”高政说。
革蜚看着他独坐棋枰前的侧脸。
像是看到了一幅已经斑驳的工笔画。
他只看到一个忧愁的老人。
不知他为什么而忧心。
他紧皱的眉头像河流像山川像一幅萧瑟的秋景……只是不知道里面有没有一丁点因那个五岁孩童而起的哀思。
“吾高不及帚矣!”
那毕竟是真真切切的十七年。